作者:月心

“绘画是一个人的旅行”,这是日本绘本大师安野光雅自传式随笔集的书名。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一动——绘画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人在漫长的时光里兜兜转转,直到现在才能重新踏上的,注定的旅程吧。

想到这,我坐在下午铺满阳光的书房里,陷入了回忆——
我从小喜欢画画,但最初的原因已不可考。家族里只有大舅年轻时爱画画,我还记得他有一幅一面墙高的布面油画《二十四道拐》,是我童年无比崇拜的杰作。但大舅后来移情摄影,成了小县城里家喻户晓的“照相师”。而我不爱摄影,画画也完全不是大舅的路数,说“熏陶”完全不通,那“遗传”呢?我的母亲能唱能弹,一把清亮的嗓音,一手悠扬的二胡。她一生热爱音乐,而我没继承她的好嗓子,不会任何乐器,反过来也从未见她画过画。

唯一明确的,只有父亲遗传给我的对书的痴迷。我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两三岁开始翻有图画的小人书(连环画),不识字就自己瞎猜剧情,慢慢长大更是书不离手,得亏没有近视,也是老天的眷顾。

也许正因连环画的影响,我渐渐开始了涂鸦。6、7岁的时候,我最爱画环佩叮铃、长裙逶地的古装美女,自己想象着就能完成,不用任何参照。我甚至还会给笔下人物编故事,并在心里上演得不亦乐乎。
不过,偶尔我也会照着书上的美人认真描画一次。家长见了夸我:“哇!宝贝画得好像啊!”我听了非常高兴,小小信心高涨,觉得能画得和书上一模一样才是最厉害的,于是更认真临摹,开启了我绘画路上蹒跚学步的第一页。
我记得有一次,要在亲戚家里办一天的宴席,人人忙碌无暇管我。我正好抱着大堆图画书,找了个角落兴致勃勃地一张张临摹下去,大朵的牡丹花呀、骄傲大公鸡呀、跳舞的胖娃娃呀……全都认真画在白纸上。不知过了多久,积了一堆画稿,便拿去向家长邀功。可惜那时大人们都忙着正事,对我的一腔热血并不在意,大概只是敷衍了几句。而我也没有特别失落,只是觉得自己画得真的很好,没人分享有点可惜。
但是,宴席散后,我的画稿竟也失踪了。没人在意,也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是不是被打扫的人随手扔了呢?那些白纸上稚嫩的铅笔线条,在大人眼里真算不上什么“作品”吧。只是我想要自己收藏欣赏,敝帚自珍的心情,也一并没有了着落。
我也想不起更多和临摹有关的事情了。那时的常态仍是自顾地画画美女,编编故事,没有章法,岁月静好。
我想,也许父母真没注意到我对绘画的爱意萌动超过了其他所有兴趣吧。在我的童年里,他们带我去学过电子琴、学过舞蹈,甚至差点准我去考杂技团,唯独从未让我正式学画。
11岁,我与绘画的缘分踏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那时,日本漫画开始流行,我在小伙伴家翻开了《女神的圣斗士》。于是,在青春期来临之际,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的哥哥姐姐们,那些70代末的少年人,大多会在青春期开始看起小说,抄写歌本(注:抄写流行歌词的笔记本)。而我,正从上一代惯例进化到看琼瑶或看武侠的书呆子,突变为看漫画的书呆子。二十年后,新世纪的小朋友们,将把我称为“漫画宅”。
我的前半生都与漫画紧密相连,它们对我的影响是深刻入骨的。因为漫画,我有了让我肆意幻想,自由飞翔的无数个平行宇宙。
而在绘画上,我第一次有了明确想要学习的对象——
华丽夸张的大眼睛、线条简略的口鼻、发丝要如何才能画得飘逸……
网点(注:漫画特效贴纸)能塑造盔甲金属的质感、也能渲染浪漫的风情……
黑白漫画的魅力,光影交替的巨大张力……

一切都在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摸索中体会着、实践着,大量新的绘画知识伴随着精彩的故事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世界。
唯一的问题是,我抗拒临摹。
现在想来,就是小时候在亲戚家发生的那件事吧。大人的忽视和画稿的丢失,连幼小的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伤心,竟然埋下了这么重的阴影。
整个青春期的学画过程,我都不愿意临摹——照着画是无能的,能画出自己的东西才是创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这样呐喊着。
因此,我的学画之旅,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弯路。
没有临幕的自学过程,带给我的影响是双面的。
一面是巨大的自由,我在天马行空的世界里尽情挥洒,无意识地接纳着各种风格的滋养,不刻意临幕也能画出各式各样的美少女,并在各种作品的影响下开拓着自己内心的故事世界。那种青春的恣意,是我永难忘怀的光彩。
另一方面,没有认真的临摹学习,没有打好绘画基础的正确思路,给我学画的前十年,留下了至今难以抹灭的阴影:我久久地徘徊在专业绘画的门槛之外,为找不到进入的方法而痛苦。我也因此深深自卑,从不敢自称为一个“学画者”,而对于专业学画的人,即使是比我年轻很多的孩子,也充满了羡慕,为自己与他们的巨大差距而自惭形愧。
就这样,年少的我渐渐开始认为自己没有绘画的天赋。
但幸好,那时我还足够年轻,我的力量还没有遭受更多的打压,所以,与我这种难以名状的压抑和自我否定相伴,我对绘画的热爱还在茁壮成长。
12岁到14岁,我天天和初中的闺蜜腻在一起。我们一起看漫画、画漫画、一起给当时国内唯一的一本漫画杂志《画书大王》投稿。每次骑车去邮局都是我们最激动的日子,我们小心翼翼地把画稿放在大号信封里,郑重地寄出,再耐心地等待消息。尽管我们都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但还是不断地画着、投着,直到《画王》某一天突然消失。而闺蜜,也因为考上不同的高中离开了我。

15岁,我高一,开始寄宿学校的生活。我记得女生宿舍一楼有个宽阔的前厅,一面墙上有黑板,正中摆放着乒乓球桌。
不记得是哪一天,我突发奇想要在这里上一堂“漫画公开课”。说干就干,我在黑板上写下通知,时间一到,也不管来了多少人,就拿着一张武内直子《美少女战士》的原画,一支粉笔,站在球桌前开讲画法。“上课”期间,正遇到下晚自习,回寝室的同学路过前厅,好奇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数远远超过我的估计。我的脸烫得可以烤红薯,还是努力大声地讲下去,不时关注到人群中拿着本子认真笔记的同学,内心的炽热澎拜不息……

这还真是我人生中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讲课”呢。拿着自学的三脚猫漫画知识,自信满满的开讲,现在想来也是傻得可爱。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为什么突然间不再害怕自己的画技拙劣和众人的审视?那突然爆发的勇气,像一场盛夏的龙卷风,把我的自卑刮得无影无踪,制造了一场少年华丽的冒险。
这件事对于站在时光彼岸的我来说,也是一个谜。
回想起那时的炽热,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
升上高二那年,学校开办绘画兴趣小组,我终于有了正式接触绘画的机会。只是见到老师的时候,我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师,我想画漫画,您能不能不要让我画那些几何体水果,直接教我画人啊?”——傻得冒泡啊啊啊!!幸好温柔的女老师没有直接翻我一个白眼。
小小插曲。这一次,我真的开始学画了。
关于绘画小组的回忆总是安静的。一想起我们在画室里默默作画的日子,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亮飞扬的轻尘,我的心就感到无比的安宁。
一起学画的同学里,有两个人是我青春重要的刻印。
一个是学神,长得像某个男明星,带着黑框眼镜。学神3岁学画,双手并用,一早就定好了要当画家的目标,后来确实顺利考上美院,再后来据说画展开到了欧洲,是高中同学中的名人。
在绘画小组里,学神是我望尘莫及的存在,平日里并不会有任何交集。只有一次,我怀着粉红的少女心,半是故意地请他帮忙修改一幅静物素描。学神一言不发,左手起笔,“唰唰”几下在我的画稿中央给画了个新的苹果——我的画完了!相比我的“素描”,学神画的苹果乌漆嘛黑堪比碳笔,笔力劲道之深,衬得我那几个东歪西倒的水果仿若无物,白纸上只见一个苹果!!——这就是我和他的差距吧——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同一幅画里的两种画风,隔着次元壁。罢了罢了~
另一个重要的同伴,是我那秀丽苗条的美女好友。我们一起参加绘画小组,而她小有基础,眼神锐利,下笔形特别准,且已自成风格。我心里免不了暗自比较,哇凉哇凉的,只能埋怨自己笨。美女后来也读了美术专业,许多年后成为温柔的老师,有了自己可爱的小女儿,在远方安然生活。
这样的学习并未能持续太久,我学了几何体、静物和人体素描,临到将要学习色彩时,绘画小组就停办了。很遗憾,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停,我几乎到二十年后才尝到画色彩的滋味。
高中的绘画经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则是我的处女作终于“发表”那件事。
那时,我可敬的语文老师争取到学校支持,组织我们文科班学生创办了一本校刊《争流》,接受全校投稿,出刊后学校帮忙印刷并在各班发放。而在这项崭新的事业里,我和美女好友是唯二的美编。我们不但得到一个单独的办公室,还可以借用校长室画大幅的宣传海报。用现在的话说,就好比是创业拿到了政府投资啊!如此优厚的条件下,青春的热情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在包揽了刊物所有插图之外,留给我和美女的重头戏,就是我们可以刊载自己的漫画作品。
我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机会。
也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压力。
永远记得,正值那年的校运会,我没有参加任何项目,也没有旁观一场比赛,把自己关在美编办公室整整三天,听到赛场传来遥远的广播声、呐喊声,焦头烂额地磨着我人生中第一篇将摆在人前的漫画作品。
为什么这样痛苦呢?
我没有听过什么叫分镜,只懵懂地编排着每一页的画格;
我不懂什么是场景,只模糊地知道各个情节间该如何衔接,如何埋下伏笔,又如何为扬先抑;
更多让我难以顺利下笔的,是某个动作、某件物品就能轻易地卡住我,我不知道怎么画。
这次体验,为我自学绘画这条蜿蜒行来的小路,划下一个戛然而止的尽头,而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在绘画的世界里,我学会的太少太少,要学的还太多太多。
我的心混杂着两种强烈的感情,一边是步步难行,荆棘满身的折磨;一边是连血液也在躁动的,想要画出整个世界的激情。
真是无比的痛苦,但又无比的幸福!
可惜的是,高三的凛冬骤然而至,即将到来的高考大战冻结了一切创作与自由的热望。《争流》很快就被转交低年级负责,而我和美女都只刊登了一次故事作品。我的漫画因为原定两期连载,也就此坑掉了。
我翻出这篇当年只画了一半的《打球的故事》,心中感概万千——又一次,二十年后的我,在过去的作品里看到了我未曾了解的自己——





围观我这场回忆的你,大概能猜出后来的情节吧?——16岁少女的心思太过单纯,我不用再讲述故事结局,也无意评价自己当年粗糙的画技,我只是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我为什么要画这样一个女孩?
即使在我当年稚嫩的笔下,她的敏感、自卑、脆弱……仍是那么明显。
这不就是我自己吗?!
我记得美女的作品,是一个讲述少女在参加歌唱大赛前,激励自己,勇敢踏上舞台的故事——我非常清楚她画的就是她自己。
17岁的她,是一个握着画笔,弹着吉他,用左手吃饭,穿男生的校服,在冬天的寒风里也只愿穿一条牛仔裤的,美丽的Cool Girl.
叛逆、独特、坚持自我,也许那才是青春该有的摸样吧。
在她17岁的作品面前,二十年后的我依然如此清晰地感到羞怯:我为何竟是这样的别扭呢?
满怀着少年时代最强烈的创作激情,却刻画了一个最脆弱的自己。
高一那个在众人围观中毫不畏缩勇敢“讲课”的人,高二在自己的故事里纠结着怀疑一切的人,都是我啊!
我缓缓写下这条曲折的少女学画之路。即使你在我的文字中看到一些伤口,甚至比我还敏锐地注意到一些疼痛,但实际上,我的感受就如何我的描述一样,淡无痕迹。
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并非灰暗,我也还未遭受生活的巨大挫折或伤害。
我只是在有意无意的忽视与否定之中,孤独地成长着。我发出的声音没人理会,也渐渐忘记了怎样求助;我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怡然自得,也渐渐听不到心底细小的呐喊声。
这就是我,一个普通、内向的女孩看似微不足道的,伤心的成长史。
随着这场回忆,我终于发现,在我的心里,一直进行着一场战争。一场原本充满勇气和力量的自我,与成长中不断来自外界的压力、否定、扭曲……之间,沉默的持久战。
而我忘记了这一切……
所以,当我不经意回想起曾经初生牛犊般的勇气与热情的时候,自己都感到惊讶和迷茫,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握紧这些炽热的力量……
我茫然无措地长成了17岁那般自卑、怯懦的模样,失去了这一路时常闪现的,勇气的光芒。
而正是此刻,我即将迎来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重大抉择,却注定要与梦想背道而驰。
(待续)
感谢你的阅读!回忆录下篇已发布,链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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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月心,“她的国”原创作者。我的脑海里有整片整片灿烂的星空,它们美好而深邃,孤独又温暖,我想要,一一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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