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慰风尘

金大侠的《天龙八部》，是一本让人看过之后会掩卷叹息、心情郁闷的小说。

本来武侠小说刀光剑影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但《天龙八部》里，不但主角，甚至所有配角，都有一段心酸往事。有人生活在云端后来跌下谷底，有人一直生活在谷底，没有谁比谁更幸福快乐，只有谁比谁更惨淡。

三大男主角，个个身世迷离，命途曲折，最光明磊落正义凛然的那个，结局最悲惨。乔峰是如何的英雄气概？却因为在人群中少看了马夫人一眼，被她记恨在心，处心积虑揭露了他的身世，使他从“乔峰”变身“萧峰”，又为人栽赃嫁祸前程尽毁，从受人敬仰的丐帮帮主，到为人唾弃的异族人；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红颜知己，阿朱却被他亲手一掌打死，从此活在内疚之中；最后，期待宋辽休战换取两国平安，且恩义两难无法抉择，他选择结束生命。

看完乔峰这一段，不禁想问，作者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写得出这样“悲痛欲绝却无泪，我欲长歌向天笑”的故事来。

大丑角游坦之是那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人。虽然聚贤山庄的名头不甚响亮，但游家家财万贯，一点也不影响他成为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可惜游氏双雄太过沽名钓誉，带头开英雄宴讨伐乔峰，自己技不如人含愧自杀不说，连累家人，家破人亡。不学无术的游坦之失去依靠后流落江湖，竟然遇上阿紫那样楚楚可怜心狠手辣的女子，他迷上阿紫，任凭她折磨伤害，为讨她欢心在所不计，从此走上不归路。

乔峰是完全没有选择，而游坦之，则选择了最艰难险阻的一条人生路。 但说到底，乔峰的身败名裂与游坦之的面目全非，都比不上慕容复的失意发疯更令人唏嘘。乔峰由人有心陷害，防不胜防；游坦之是痴迷不悟，咎由自取；但慕容复的人生，全不由自主。

“北乔峰，南慕容”，“慕容”即是慕容复。与乔峰孤身只影闯荡江湖不同，慕容复的成名有赖家族。

姑苏慕容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武功高强，行事诡秘，深入人心。慕容氏人丁不旺，也极少在江湖露面，还能够有这样的名望，别家望尘莫及。本来，慕容家是武林世家，一代两代学识渊博，为人应该也不错，阿朱阿碧不过是寄其篱下，但他们像自家女儿那样看待，可见心地不错。如果安于平静，加上智商确实不低，流芳百世应该是很自然的事。可惜，他们背负的冀望太过沉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可是他们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中兴复国的念头。

看看慕容氏的国祚：前燕公元337—370年；后燕384—407年；西燕384—394年；南燕398—410年。一个比一个短命。不过，慕容氏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想做皇帝，在十六国那个混乱的年代无可厚非。可是，到了慕容复生活的年代，已是宋朝第七个皇帝哲宗在位，此时是公元1090年左右，距离南燕覆灭将近700年。还能够有这样的痴心妄想，实在不可思议。所以，慕容复的舅妈、王语嫣的母亲王夫人断言，慕容家“复国无望，灭族有份”，虽不中亦不远矣。

照说，大燕亡了那么些年，再怎么着也应该放下了，可他们偏不，这件事似乎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以，彻底梦碎时，有人做了牺牲品。

不得不说，大燕灭亡后的慕容子孙，个个都是可怜人，慕容博如是，慕容复如是，他们的先人，更加如是，统统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付出一生心血。

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苦心孤诣处心积虑想挑起宋辽武人大斗，企图从中得利，还给儿子一个“复”字，从小耳提面命，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山。他的一番苦心，除了训练儿子这件事成功，其他都失败了，最后，他在少林寺无名僧点化，放下尘世，出家为僧。

可是慕容复光复大燕的宏愿已经刻骨铭心，父亲可以放下，他不可以。也是，一个人自小只有一个信念，已经等同性命，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为了复国，慕容复什么都肯去做。不管西夏银川公主是美是丑，不管大理前太子段延庆是凶残还是凶恶，不管四个家臣对他是如何鞠躬尽瘁，更不管表妹王语嫣对他是如何倾心爱慕，不顾亲情道义，不该做的，他全做了。因为他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件事：光复大燕。

后来，银川公主选了虚竹，段延庆成了段誉的生父，父亲慕容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复国彻底无望，他终于崩溃了。虽然，身边还是有阿碧的照顾，他不至于没有依靠沦落风尘，但这样的结局不应该是他的，他本来有着闲云野鹤般的富贵闲人生活，凭他的武功与智慧，不难在武林中成为一代风流人物，乃至传奇。

鲁迅曾说，悲剧就是美的事物被毁灭。慕容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件事一旦坚持过头了就会变成执念。愚公移山尚且有个盼头，子子孙孙无穷匮，而山不会长大。穷尽几十代人的精力去追逐一个几百年前已经破碎的梦，期间没有一个人认为是错的，岂止是悲剧？众多祖辈都做不到的事，做父母的不思反省，反而还要祸害子孙。别的不说，自己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让子女去做。

慕容复成了疯子，算是塞翁失马吧，至少，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在他这里终结了。

“天龙八部”是佛教术语，包括八种神道怪物，《法华经：提婆达多品》提及：“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

《天龙八部》里头，没有完美的人，所有人的生命都是残缺的。不一定要做过什么，做错什么，上一辈的错误，下一辈照样要承担，假如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决断，根本摆脱不了这种纠缠。

这里，有得不到的爱情，如乔峰之于阿紫，阿紫之于游坦之；如慕容复之于王语嫣，如王语嫣之于段誉。新修版里，王语嫣放不下慕容复，离开段誉，留下来和阿碧一起照顾她爱慕了许多年的表哥。这也是金著中，唯一与幸福沾边的表哥了。

也有无法实现的理想，乔峰阿朱塞下牛羊空许约，慕容一族到头万事皆空，天山童姥和李秋水最凄楚，一生都因为一个得不到的男子苦争苦斗，到头来才发现，那个男子喜欢另有其人，两个人都找错了仇人……

爱恨情仇、民族大义、贪欲嗔痴、痴心妄想、人性丑恶，一张大网，打尽芸芸众生，没有人能够逃离。也不是不可以置身事外，假如当初能够看淡、看开，忘却营营。

可惜没有如果。

金大侠早在1972年就封笔不写武侠小说，近五十年来都没有人能够超越，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本气势磅礴的巨著，可谓金著之最。就连三等角色四大恶人都写得那样精彩淋漓，怎能不让人佩服。一本书看尽人间百态。

人生的无奈有许多种，最无奈的是有些事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当时却没有那样做，过后再来追悔莫及。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日后每每思及，即使手中有酒一杯，只怕也难以慰风尘吧。

都知道人生应该是美好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理由不好好珍惜，可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人人都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