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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采访 | 丰子恺先生的十问十答

虚拟采访 | 丰子恺先生的十问十答

作者: Ammie江舍心 | 来源:发表于2020-09-07 21:22 被阅读0次

    丰子恺先生出生于1898年,逝世于1975年9月15日,享年77岁,他离开我们也有将近45年了。作为中国著名的漫画家、散文家,他留给了我们很多凝练恬静的散文篇章,以及老少皆宜、童叟喜爱的漫画作品。

    近期看了他的散文漫画精选集《万般滋味,都是生活》,这是将截至中年生活里散落的珍珠串连起来的一本书。很难想象其间作者遭遇战乱,辗转各地,颠沛流离,因为文字里的漫山遍野都是闲情逸致。

    特别想问,都是肉身凡胎,先生是怎么做到对生活报以全然的喜爱,又是怎么做到在周身造出一个结界,如置身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活出人们羡慕的样子?

    中国著名漫画家、散文家 丰子恺

    职业病又犯了,这回我们对先生来个虚拟采访。

    以下回答的内容或从书中选取并加以概括,或另查找资料归纳编辑而成的,谨以表达对先生的喜爱,别无其他。希望通过这种轻松的方式,与你一起了解这位可敬可爱的艺术大师。

    | 全文共4494字,阅读需约8分钟。

    Q1: 很多读者是通过《护生画集》了解到您的,说起来这真是一部带有传奇色彩的作品。最初是为您的老师弘一法师贺寿所作,由您作画、弘一法师题词。第一、二卷分别在弘一法师五十和六十寿辰时问世,此后您在法师辞世的30多年里继续着你俩的创作约定,令人动容。您能谈谈《护生画集》和您的恩师弘一法师吗?

    弘一法师 李叔同

    答:当年《护生画集》第一、二卷创作完成之后,弘一法师希望“70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70幅;80岁时,作第四集,共80幅;90岁时,作第五集,共90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我就回信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第一卷作于1929年,到1973年计划中的六卷本终于出齐了。这套画册的用意是“盖以艺术为方便,人道主义为宗旨”,用漫画来传递仁、爱、慈、孝之善心,以及对众生平等、生死轮回这些普世命题的思考。

    说到我的恩师弘一法师 李叔同,那要追溯到我十七岁的时候了。那时我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第一次见到老师,他给我们上音乐课。瘦高个子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宽阔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有深涡,总结起来就是“温而厉”。

    先生一生传奇,经历了四次变化,他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

    他是天津银行家之子,出生就丧父,青年时随生母南迁上海。由于才学过人,气宇轩昂,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是当时驰名上海滩的翩翩才子。

    后来到日本留学,因为他就读的东京美术学校和音乐学校是模仿西洋办学的,因此就换了一副洋派穿着。他对西洋艺术有着全面的涉猎:绘画、音乐、文学和戏剧。他出演悲剧《茶花女》时,为了扮好茶花女,还把自己的腰束小。

    他回国后不久开始当起了教书先生,在南京和杭州两所学校任教。脱掉洋装,换上简朴的布衣。他教育方式也颇为得法,学生在课上吐痰或有不当之处,他会和全班立规矩,课后等别的同学都出去了,和气地把“问题”学生叫到一边,用轻而严肃的语气指正,并微微一鞠躬。往往让学生自惭形愧,不敢再犯。

    他后来忽然信了道教,生活更是日渐收敛,关起门来潜心研究。有一天,他决定到大慈山断食,由校工闻玉陪去的。断食总共17天,并拍摄了一张相片制成明信片分送给朋友,以表欢乐康强的祝愿。

    再后来他就学佛了,辞职去出家。在出家前晚,把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叫到他的房间,把所有东西送给了我们。最初他修净土宗,后又修律宗,复兴了数百年断绝的传统,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用一个词来形容老师的一生,那非——认真——莫属了。

    Q2: 就像《护生画集》选材既有日常凡俗的市井生活,也有从飞鸟游鱼中的观察所得。总是能从您的作品中感受到一种入世的烟火气,以及一种出世的超然气质。有一张肖像照特别有意思,是您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一只小猫安静地待在您的头顶。读者们都直呼太可爱了,很上头。猫在您的漫画和散文中时常出现,用现代的话说您也是“猫奴”吗?

    丰子恺 与 猫

    答:猫是男女老幼都喜爱的动物,它的可爱是民心所向。猫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乐;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

    有一回,我家来了一位贵客,我家猫有本事,跳到矮桌上去嗅客人的衣袖,这一下子打破了我们最初那种“久仰久仰”“岂敢岂敢”的客套气氛。

    我当然觉得不妥,就把猫抱开,放到地上,结果这家伙没一会儿跳到沙发背后,爬上客人的脊背,端坐在他的后脖颈上!我这位身材魁梧、脊背有点驼的客人倒是觉得挺高兴,把头低下,好让猫坐得更舒服一点。猫让人有种无法抗拒的可爱。

    Q3: 先生您的生活总是饶有兴味。人常说“诗情画意”,诗和画是不分家的,那您是如何理解诗和诗人的呢?

    答:我在西湖旁有个小的别寓,在石门湾(今嘉兴桐乡)的缘缘堂待久了,我也会到那里小住一阵。·屋里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曾经我和友人CT(作家 郑振铎)夜半对坐饮酒时,都觉得这诗滋味纯正,配酒刚好。

    别的事都可以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我觉得作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作得好。如果作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作诗,那就好比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是很可笑了?

    有些“专家”的诗往往爱用典故,咬文嚼字,装腔作势,甚至神经过敏,我不爱读。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

    Q4: 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散文、诗词等等,都是艺术门类里闪闪发光的珍珠。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艺术对于人格塑造的影响,随之而来家长们对艺术教育格外重视。现在的小孩周末、假期日程都排得很满,除了主课辅导外,还要参加很多艺术培训班。您有什么话想对这些重视艺术教育的家长说吗?

    答:艺术教育就是教人用作画、看画一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换言之,就是教人学做孩子,就是培养小孩子的“童心”,涵养趣味,使他们长大以后不被泯灭。

    人天生是和平的、爱的。小孩子天生有艺术态度的基础,他们过的是趣味本位的生活。我所指的培养,就是做父母、做老师的人千万不可把儿童大人化,鼓励他们摒弃因袭,培养儿童全新的、纯洁的“人”的心。对于世间事物,要教他处处用这个全新的纯洁的心来领受,或用这个全新的纯洁的心来批判选择而实行。

    Q5: 教育至关重要的主体之一就是父母,就是家庭。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一生中起到了关键的引导作用,您是怎么看待这点的呢?

    答:在我四岁时,父亲中了举人,后祖母逝世,又时逢科举废除,父亲就从此隐遁。家事店事都由母亲一人兼理。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就去世了。从此我家里里外外都由母亲里照看料理。

    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就一直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现出慈爱的笑容。

    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她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训诲我,抚养我。

    我现在每次在想象中瞻望母亲的坐像,对于她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觉得十分感谢;对于她眼里的严肃的光辉,又觉得十分恐惧。这光辉给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励。

    Q6: 而教育的客体便是孩子。您和儿女们相处的温情,从画笔和文字里都可见一斑。其间有没有哪个时刻让您觉得颇受孩子的触动?

    答:其实这样的时刻有很多,我的心常受到震动。比如1928年我写过一篇散文叫《儿女》,结尾写到:“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我的儿女有时是我的老师。有次,弄里来了个卖小鸡的贩子,孩子们听到老远传来的“咿呦,咿呦……”的叫卖声就兴奋不已,飞奔下楼,一起呐喊“买小鸡!买小鸡!”

    我其实没有养小鸡的兴趣,但又不忍坏了他们的兴致,就招呼挑担的把小鸡给我们看看。笼子揭开,一个细网下面有无数可爱的小鸡,像许多活的雪球。五六个孩子蹲在笼子四周,一齐倾情叫着“好来!好来!”

    小贩要价是一块洋钱四只,一分不让,我几次尝试还价,都失败了,他就挑担走了。就这样,小鸡没有买到,大孩子失望,小孩子哭闹,我就安慰他们:“我们等一会再来买吧,隔壁大妈会喊我们的。但你们下次……”

    突然发现说不下去了,因为“看见好的嘴上不可说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说要”,再进一步就是“看见好的嘴上应该说不好,想要的嘴上应该说不要”了。而在这一片天真烂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哪里容得了这样一个教导孩子的父亲呢?你说是吧。

    Q7: 听说您还是个戏迷,也喜欢看梅兰芳先生的戏?

    京剧大师 梅兰芳

    答:我看戏的爱好是流亡四川开始的。我是评剧爱好者,但算不上戏迷,喜欢听听看看罢了。我的女儿们倒是戏迷,长女陈宝,三女宁馨,幼女一吟,读书放学一有空闲就热衷于唱戏。

    我们全家从四川回到上海,适逢蒋介石六十诞辰,梅兰芳演剧祝寿,我们买了三万元一张的戏票(当时通货膨胀),到天蟾舞台去看。我仰慕梅兰芳先生的技术,又赞佩他的人格。

    我曾经有幸采访过梅兰芳先生。我认为“伶王”的法宝全在身体的本身上,美妙的歌声,艳丽的姿态,都由这架巧妙的机器——身体——上表现出来。因为六尺之躯其实比茶杯还脆弱,我热忱地劝请先生要多灌留声唱片,多拍些电影,可以传给后人聊以慰情。

    在我想来,独怪造物者太无算计;既然造得这样精巧,应该延长其保用年限;保用年限既然死不肯延长,则犯不着造得这样精巧;大可马马虎虎草率了事,也可使人间减省许多痴情。

    Q8: 艺术真是一种神奇的媒介,能让人引发共情,能让人产生共鸣。还有没有什么经历让您觉得人间的艺术妙不可言?

    答:有一次,我和两个友人去西湖山中游玩,天忽然下雨。我们仓皇躲进一家山村小茶店,要了一壶茶。茶越冲越淡,雨越下越大。

    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后来觉得山中阻雨有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比晴天游山的趣味更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说的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当时茶博士(茶店伙计)坐在门口拉胡琴招徕客人,他拉的是《梅花三弄》,声音摸得不太正确,但拍子拉得还不错,可惜拉了一会儿就作罢了。

    为了安慰友人因下雨而产生的苦闷,我向茶博士借了胡琴。我小时候向邻居学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堂里的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胡琴拉奏由此入门。

    我也曾当过七八年音乐教师。就在这小茶店的雨窗下,我用胡琴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个友人和着歌唱,像是在西湖上卖唱引来村里的人观看。

    其中一个友人唱着《渔光曲》,我就用胡琴去配合,围观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秋日的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到了末了,我们付了茶钱,还了胡琴,与村里的青年们辞别,青年人依依不舍。

    你说音乐、艺术是不是很感染人?

    Q9: 艺术家们对季节的偏好各有不同,比如林语堂先生说:“我爱春天,但她太年轻。我爱夏天,但她太气傲。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叶子的颜色金黄,成熟、丰富。”您最喜欢哪个季节呢?

    答:三十岁是一个分水岭。三十岁前,我只慕春天,最喜欢杨柳和燕子,尤其是初染鹅黄的嫩柳,以前我的寓所叫“小杨柳屋”,也画过杨柳燕子的画。

    三十岁后,心境完全换了一个方向,和秋天十分调和,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融化在秋里而忘乎自己的存在。而对春非常厌恶,觉得繁花争荣竞秀是老调重弹,装笑装颦,年复一年步它们祖先的后尘。

    夏目漱石在三十岁时说过一段话,说到我的心坎里:“人生二十而知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之后,便升起了对“死”的体感,人不可能永远在青年,人生的意义也不只在于生,仗着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

    Q10: 最后,您对现在的青年人有什么话要说?

    答:相信大家都热爱着什么。而凡事都有明暗两方面,而我更觉得明暗是一体的。非但如此,明是因为有暗而益明的。绘画里面,明调子因暗调子而益美,暗调子因明调子而也美了。所以不是明面好,暗面不好。

    如果取明而弃暗,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所谓:“自然像日光和阴影相交一般混合着优劣两种要素,使双方相互地供给效用和势力的。所以除去阴影的画家,定要在他自己造出来的无荫的沙漠里烧死!”

    记得爱一物,是兼爱它的阴暗两面。否,没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爱的。

    在生活里,记得这点就好。


    舍心 SAYINGS:

    谢谢先生通过这本书“接受了一次采访”。其中的文字细细密密的,都是人生真知,耐人寻味。

    我们总希望生活在阳光里,晴朗无时不有,可紧紧跟随的还有影子,只是影子或大或小而已。无论我们处在什么阶段,都要想着明暗共生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祝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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