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在中国是一位具有特殊意义的诗人。
这种特别之处不在于海子近乎传奇的人生经历,又或者众人耳熟能详的“以梦为马”或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是在于在他作品里反映出的某种气质,很难被归属到一个既定的类别。例如海子常常被人们解读为是中国最后一个田园诗人。这种说法是基于海子和陶渊明等中国传统田园诗人一样,在作品中大量使用了“土地“、”麦田”、“草原”这些意象。但田园诗人的旨趣,显然和海子大相径庭。田园诗人身上体现的,是一种特殊的中国文人气质,这种文人气质将“乡野”和“归隐”视为一种人生的趣味和解脱。“乡野”之于他们,是一种类似于高晓松笔下的“诗和远方”,意味着可以从现实生活中的“樊笼”或者“苟且”中获得解放。
我很难想象,隐居中的陶渊明、阮籍,抑或者流放中的苏轼,是否真的从田园生活中获得了他们渴望的解放,又或者他们所体验的田园生活,是否和生长在黄土上的芸芸众生一样。但对于海子而言,远方或者田野并不意味着一种浪漫的自我陶醉。海子一生曾两次进入西藏,但和高晓松以及众多文艺青年不同的是,海子没有为了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而是在诗句里写下“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当他行经青海德令哈,他没有如同边塞诗人一般书写天地的辽阔,却写到,“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甚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明天”,也仅仅只是在一道转瞬即逝的“幸福闪电”。
在读海子的时候,我常常想到的人,是梵高和尼采。梵高的作品里,同样充斥着大量土地的意象,但和中国诗歌强调个人旨趣的田园传统不同的是,土地在他们的作品中往往象征着更加宏大的要素,土地是孕育生命的母体,是存在的依托,是埋人的“亚洲铜”,也是“平常人诞生的故乡”。与此同时,和诸如《吃土豆的人》等梵高作品一样,海子常常善于呈现某种主观化了的客观景物,他的作品里时常渗透一些村庄少女、母亲等女性人物的视角,这使得海子的早期作品,透漏出一种特殊的人文关怀。
海子的后期作品,尤其是《传说》和《太阳》这些具有史诗风格的长诗中,则有着更多尼采的影子。海子在这些作品中,将人类整体的悲剧性命运,以及如何超越这种悲剧性的命运,作为诗歌创作的切入点。对海子而言,“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的浑浊和悲痛的生活冲进大自然,那就产生了悲剧和史诗”,而尼采的酒神精神被海子视为超越的关键。这也便是海子使用了大量诸如“太阳”、“国王”等隐喻的缘由。非但如此,海子还将诗歌本身,赋予了更多的存在意义,诗歌之于海子,是一种死里求生的存在方式,“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海子死去时年仅25周岁。他在人们心目中大抵是一个在诗歌中书写幸福却又内心极度厌世的矛盾反差形象。一方面,他广为流传的诗歌,往往被解读为对平凡生活、幸福和理想的向往。例如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高中语文教学中,往往用作一首引导学生发现幸福感的乐观诗歌。另一方面,海子的自杀,似乎又为他诗歌中表达的“乐观”蒙上了一层阴影。如今,我们很难再知晓海子的确切自杀原因。但至少他包括《面朝大海》在内的绝大多数作品,都绝难被视为表达了人们心目中认为那种乐观的感情。这是人们对海子的误读。
在我看来,海子对于中国诗歌的独特意义,是直面了生命存在和人类命运这些更为宏大主题,从而突破了中国诗歌的某些传统。这是即便北岛、顾城、食指这些强调对于社会和人性反思的朦胧派诗人,也未能完成的工作。当我在读海子《诗学提纲》的时候,常常感叹海子对于自身诗歌的野心,他参照的对象是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我不知道海子在多大程度上认为自己完成了自己设定的中国诗歌革命,但毫无疑问,他的创作是开创性。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作品被我们的时代所深深低估了。
假使海子活到现在,不过55岁,尚未到达法定退休年龄。他或许能够像80年代的众多诗人一般,出入政协,乃至于为商业地产面朝大海的楼盘站台。但对于一位超越时代的诗人而言,他的作品恰恰源于他能保持对世俗世界的某种距离,对他而言,诗就是那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也许,他在1987年创作的《答复》,更加适合作为他的一个注脚。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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