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记忆如一枚飘落的花瓣,虽已凋谢甚至化为无形,而馨香依然如故。
那一年我十岁。十岁时的我是一个率真、张扬而又极易感伤的孩子,我想这并不矛盾。有一段时间,为了参加乡校举办的歌咏比赛,我们全校学生在刘老师的指导下开始了热情激昂的歌唱。我们用歌声表达着对伟大的党和祖国的无限爱意和美好祝愿。在那个偏远的山村,稚嫩的歌声凭借风力向田野飘送,与蓝天、山原、禾苗以及婀娜舒展的炊烟一起,勾勒出一个桃花源式的迷人轮廓。歌声是我们的舟楫,而刘老师就是我们不辞劳苦的摆渡者。我们热爱歌唱,如同热爱这贫瘠而又明亮的生活,热爱我们温柔可亲的老师。
然而,当我被确定为合唱队的领唱并且要拿出一个独唱节目时,我前几天的训练热情骤然萎顿。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我不顾一切地走进了刘老师的房间,告诉她,我不能。老师倒下一杯水,说:“先润润嗓子吧!”我说我不渴。她用手抚摸着我尚未开化的脑袋说:“孩子,你很真诚,有独特的音质,大家都认为你是领唱和独唱的最佳人选,你难道要让我们失望吗?”
我不想让老师和同学们失望。记得校长曾经激动地告诉大家,我们要通过这次比赛,展示我校良好的素质教育,一改兄弟学校对我们山区小学闭塞散漫的错误看法。他老人家的话让我觉得,我们的演出更像是一次复仇或昭雪。一种模糊的英雄情结在我瘦小的身体的内里破土而出。我故作镇定地饮下那杯温热的水,像是完成一次伟大的壮举。当我走出老师的房间时,我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但我会全力以赴的。
幼小的激情已被点燃。当我决定全情投入时,同学们的热情像月夜下的潮水猛然高涨。然而我们的歌声已不再纯净悦耳,而是充斥着一种童稚与雄壮、愤懑与颂扬相互交织的含混气息。刘老师反复制止,不厌其烦地喊“停”。她知道如此下去,我们的嗓子将难以承受。在这种毫无技巧的唱练持续了不到两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她的担忧不幸应验——我失声了。泪水满溢了我的眼眶,我找不回自己蝉翼般轻灵的声带,它已被一种类似于沉闷的棉絮或迟钝的橡胶的物什所取代。在多种清热消炎的药物终告无效之后,她的忧虑从心底升华到眉头。
记忆中,她是温柔和婉的人。对于言行不一或草率大意的我们,她只是轻声地呵责而从未打骂过。即使是工作上的不顺和生活中的不快,她也会以戏谑的口吻轻松叙说,如同平静的湖面以层层波纹荡开落叶的触碰,了然无痕。如今,因为我喑哑的嗓音,她居然变得忧愁甚至有些憔悴了。一天中午,当学校旁近的一位婆婆告诉她,干燥的合欢花絮用来泡茶,可以滋阴润肺消暑降火的时候,她仿佛获得了福音一般的激动。谢过老人后,她起身向后山走去。
午饭过后,刘老师回来了。她的额头浸满了细密的汗珠,山风吹散了她朴素的长发,有几片细小的叶子停留其间。老师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方格子手绢在桌上展开,里面蜷缩着一团淡黄色、毛绒绒的花絮。她拣净里面的草屑和沙粒,再把花团放进竹篮,匀开,抚平,最后端到水池边去淘洗。午后的阳光在红墙与绿树间流淌着一种难得的喜悦和宁静,身着一袭淡蓝色连衣裙的她显得秀丽而端庄,像迷人的天使。晶莹的水珠从她的指尖滑落,流泻出涓涓温情,浸润着篮子里柔软的雏鸟一样的花团。她欣喜地说:“今天晚上晾干了,明天就可以泡茶喝!”第二天早上,在那个清香四溢的房间,我们终于喝到了淡雅香甜的茶饮。
此后的几天里,她定是每日三次给我送来大杯的合欢花茶。在她的悉心呵护下,我的嗓音逐渐恢复。我终于感到咽部不再干涩肿痛,而是变得清凉润滑了。她又反复叮嘱我,比赛的时间即将到来,这段时间要保护嗓子,不要高声,不能吃辣椒;领唱时只要把握好节奏就可以,不要追求声高与气势等等。我不停地点头,表示一一答应。然而找回声音的感觉使我兴奋。在她早上说过这些话后,中午,我就对着一位同学去模仿他拙劣不堪的歌喉。她以无比平和的语气叫住了我,仿佛没收了我的姓名。随之又给了我一个嗔怪的眼神。这个眼神及时制止了我的骄傲和无知。
我惊异于这种不起眼的花丝的神奇功效。多年以后,我曾品尝过自制的合欢花茶。只略饮一口,就感到清香淡雅之气有之,而甘甜爽口之味全无。我曾就此事向母亲虚心请教,母亲笑着说:“你放几块儿冰糖试试!”果然效果奇佳。母亲感叹道:“还是忘不了你们那位女老师,唉,养了一只白眼狼嘛!”味道是一件奇异的物事,如飘逸的茶香,音符一样珍藏了我们往昔的美好时光。许多年后,只要我们开启味道,尘封的日子就会在瞬间被照亮,散发出细腻柔和的光辉。可我依然认为,在她的茶香中融入了一种我们所无法给予的特质,那是至博至純不图回报的爱。万物有灵,正是她那流溢着爱的双手,才使得万物在她的十指间充满灵动和富有智慧。当我终于能够放开歌喉尽情歌唱时,她又指点我说:“独唱的时候,不要去想原唱是谁,忘掉他,让观众听到你自己最真实的声音。但又不能毫无顾忌,所谓发于情止于礼,你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是的,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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