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笔记第1篇,3170字)
跑吧!跑吧!跑到那三堂赞美课去!
我看到一个故事----《生气就跑三圈》:
在古老的西藏,有一个叫爱地巴的人,每次生气和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就以很快的速度跑回家去,绕着自己的房子和土地跑三圈,然后坐在田地边喘气。
爱地巴工作非常勤奋,他的房子越来越大 ,土地也越来越多。但不管房子和土地有多大,只要与人争论生气,他还是会绕着房子和土地跑三圈。
所有认识他的人,心里都起了疑惑,但不管怎么问他,爱地巴都不愿意说明。后来 爱地巴很老了,他生气的时候依旧拄着拐杖,艰难地绕着土地和房子走,等他好不容易的走了三圈,太阳都下山了。
爱地巴的孙子问道:“爷爷,您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这附近的人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土地比你更多,为什么你生气就要绕着房子和土地跑上三圈?”
爱地巴说:“年轻时,我一生气,就绕着房子和土地跑三圈,边边跑边想:我的房子这么小,土地这么少,我哪有时间、哪有资格跟人家生气。一想到这里,气就消了,于是就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工作。现在,我还是会生气,生气时绕着房子和土地走三圈,边走边想:我的房子这么大,土地这么多,一想到这里,气也就消了。”
这个故事主要是要教人心胸宽广、涵养性情或忍耐。可是,对于一个生病近半月,卧床静休的我来说,我的敏感点就只有一个字:“跑。”不要说跑,能无痛起立,能平稳行走,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恕我愚顽,看到这个“跑”字,我就会固执想到李修文散文中的一个情节:一个寄人篱下的男孩,穿着一件母亲寄来的新毛衣,因为被挨打,他跑进了芦苇荡,因为急于挣脱,毛衣上的线头松开,打他的人不再追赶他,而是嬉笑着拉紧线头,看他一路狂奔。他毛衣上的毛线也被那个打他的人拉扯得越来越长,当他痛下决心,咬着牙将毛线扯断的时候,他的毛衣已经缺了半截胳膊了……
于是,我重温了李修文的散文《赞美课》。我深陷文字,在哀恸和深深的同情中,我泪如雨下,失声而哭,不为我自己,为这个哀伤的故事----哑巴的一生似白玉苦瓜:她是个哑巴,四川人,被哥哥带来村子中的油坊里做工。油坊垮了后,他哥把她卖给了本地最穷的一户人家做儿媳,据说,她不但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太好,做活计的时候免不了笨手笨脚,挨婆家打便成了家常便饭。她放牛时丢了借来的牛,她丈夫从柴火堆里找到了她,拳打脚踢之后,按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的眼睛和鼻子,全都肿胀了起来。后来,她丈夫拽着她的头发,来到了池塘边,又飞起一脚,将她踢倒在了池塘里。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又睁不开,便只好站在齐腰深的淤泥里,怎么也爬不起来。很久以后,她站在淤泥里挥着两只手一点点向前挪动。村子里的人打她、抢她挑着的稻谷、推搡她。后来,她被她丈夫带到邻县的小煤窑里挖煤去了。在小煤窑里,她的丈夫喝多了酒,又追着她打,她开始逃,她的丈夫却一直追到了山岗上,刚一追上,就飞起一脚,将她从山岗上踹了下去,等到有人在山岗底下找到她时,她早已断了气。
那个芦苇荡,一个十岁的男孩与一个己婚的哑巴邂逅,从此他们在被人追打和欺负之余,芦苇荡遮蔽了他们的羞情和屈辱,芦苇荡安慰和温暖了他们渺如尘土的一生,芦苇荡折射出某些人性之恶,反而衬托出弱小者和失语者的善良。
关于他们的交流,有两个惊心的镜头。
镜头一:夜幕降临,月亮很大,芦苇荡明晃晃的。哑巴“嗯嗯呀呀”地比画起手势,他听不懂。她却离他更近了,急切地伸手,先指指自己油腻的毛衣,又指指他的胳膊,紧接着,“嗯嗯呀呀”的声音大起来,她叫喊着,手势激烈地比画着穿针引线……最后,他明白了,她想帮她但补毛衣,但是他不相信,后来,他又脱下毛衣交给了哑巴。
镜头二:男孩想赞美哑巴,可“赞美”哑巴,但手势太难打,于是他给她上三堂赞美课。
第一堂赞美课,他们在芦苇荡里,他赞美自然:芦苇的根部看起来平平常常,却是一味中药;芦花不全是白色,有淡青的,有微微发红的;去年干了的泉眼,今年又活了。她却打手势告诉他,她其实害怕眼前的这片让她想家的芦苇荡,后来,她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他想上前去劝她,但她却推开手,捂着脸,压低哭声,踉跄着跑出了芦苇荡。
第二堂赞美课,哑巴去小煤窑干活短暂返回,在小河边,他给她讲《丑小鸭》的故事。月光亮得像白天,加上他几乎茶饭不思、仔细地排练过所有可能艰难的手势,她全都能看得明白。故事还没讲完,天上下起了雨,他不甘心,想尽快地告诉她,那只丑小鸭,最后不仅变成了一只天鹅,而且,因为吃过的苦,它终生都有一颗赞美和不肯骄傲的心。雨下得更大了,他没办法不停下来,看着她,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最终,还是她站起身来,拽着他,一起跑回了村子里。
第三堂赞美课,他挨打后逃进了竹林,误撞了蜂窝,全身肿胀疼痛时他听见了她的死讯,他没有哭,因泪水再多,也涌不出他的眼眶,他在怨愤中长大了,深味了世界的悲惨。在沉默中,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要活下去,要赞美,只因为,在你的活下去中,还有她的活下去,在你的赞美之中,还有她从未得到过的赞美。他缓慢地、轻轻地挪动着左手和右手,让它们破镜重圆,他仍然《丑小鸭》讲起,从上一回中断的地方讲起:“天快要暗的时候,四周才静下来。可是这只可怜的小鸭还不敢站起来。他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敢向四周望一眼,于是他急忙跑出这块沼泽地,拼命地跑,向田野上跑,向牧场上跑……”
人间的善良在悄悄地发生着:那些等待、埋伏和尾随,那些小小的暖和美好,那些似乎从不被人看见的真挚与纯洁,仿佛铁匠的小锤,细密快速地冲击着人的心房;又仿佛丝丝春雨,润物无声地洗刷着人们的灵魂;还仿佛沙漠驼铃,悠扬而清远地响在人们的耳际----
冬天里,哑巴家里几乎断粮了,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所以,他每天都要花费好多心思寻找埋伏之地,那埋伏之地,既要不为人知,又要能让自己省下的口粮顺利地交到她手上;春天里,小河涨水,她去油菜地里施肥的路上,脚底下一滑,跌进了河中,幸亏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身边,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终于引来了一个好心人将她从河水里捞了上来。
她也像他一样,躲藏在各种不为人知之处等着他:还是在那片芦苇荡里,她截住了放学后的他,递给他几只已经煮熟了的鹌鹑蛋。芦苇荡里没有石头,他找不到敲碎蛋壳的地方,她用手轻轻地去捏,蛋壳被捏碎了,一只只蛋却都圆滚如初,她再像捧着宝贝疙瘩一般递给他,看着他吃。
是的,和枫树一样,和芦苇荡一样,哑巴配得上任何赞美!
是的,和枫树一样,和芦苇荡一样,他配得上任何赞美!
是的,和枫树一样,和芦苇荡一样,哑巴和他配得上任何赞美!
尽管男孩和哑巴的交流,仅靠彼此也不熟稔的手势,他们还是读懂了彼此,两束微光照耀了彼此的生命,抚卷之余,我臣服李修文散文的沉郁顿挫风格的文字,他力透纸背的文字使我震撼,内心受到猛烈的撞击!李修文的散文气势磅礴、情感充沛,文字张力巨大!用小说笔法写散文,也是这篇散文的特点。李修文在散文中借用了小说的创作方法,让他的散文有一种很强的可读性。写小说出身的李修文,自觉不自觉地在散文中融入了极强的小说创作方法。与其说自觉不自觉地,不如说他故意这么写的。读了周晓枫的《有如侯鸟》中序言《寄居蟹式的散文》,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说:“我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中,尝试自觉性的跨界,甚至让人难以轻易判断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石头、剪子、布》写食物链,其中镶嵌入室杀人的段落,属于小说笔法,我想实现文体内部的跳轨和翻转。《有如候鸟》两万多字,写迁徙,露出水面的冰山是散文,隐藏其下作为支撑的是小说---我想增强散文的消化能力,让散文不仅散发抒情的气息,还可以用叙事的牙把整个故事嚼碎了吃进肚子里。我要的不仅是物理意义的肢解,还要完成化学意义的溶解,这就是从《石头、剪子、布》到《有如候鸟》在小说利用上完成的递进。并非背叛。我尝试以寄居蟹方式存在的散文。小说的肉已被掏空,我利用更结实的盾壳,保护散文,探索更远的路。”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李修文的这样地创作,他拓展了散文的边界,拓展散文的跨界能力。
(2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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