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央醒过来的时候看了看时间，距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今天是父亲出远门的日子，阳光明亮的有些耀眼，似乎是不想让路途中的人感到困扰一样。
待会要穿的衣服已经齐齐整整的放在了床边，昨儿晚上睡下的时候陈央便已经收拾好了，预备着早上可以穿的精神些送父亲去车站。
他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面看了看，又仔细的梳了梳头发，这才去隔壁叫父亲起床。
没成想父亲已经起来了，正在叠床上的被子。
陈央走过来接过父亲手里的被子，一边说：“这些小事应该我来做的。”
父亲看了他一眼乐呵呵的说：“是，知道你有孝心，这不你也照顾我好长时间了，今儿早上就想自己做些事情帮你整理下屋子。”
陈央这才发现，父亲把整个房间都收拾了一下，地板上还有刚刚拖完地的痕迹，桌上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咱爷儿俩之间还要见外啊，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父亲听这话也乐了，象征性的给了陈央一拳：“你这小子，给你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不是我帮你收拾还不知道你这屋子要乱到什么时候呢？”
“这不是想给您增添点生活的氛围嘛，吃的喝的都放桌上方便您随时拿。”
......
父子俩有说有笑的把床铺好，然后来打包行李，父亲的大行李箱躺在地上，里面已经装了不少东西，陈央蹲下来翻看检查有没有遗漏。
“爸，怎么这么多我小时候的照片？”
“这不好长时间都见不着了吗，想着带过去偶尔看看。”
“还有我给姑娘写的情书？！！”
“臭小子，还好意思说，上学那会就给姑娘写信，现在倒也没看你带个女朋友回来。”
“......这不人家一直有事不得空过来嘛，等下次视频的时候我一定带给您看。”
“你都有理的很，下次再忽悠我饶不了你。”
“不敢不敢，怎么敢忽悠您。”
翻来翻去陈央发现行李箱里的东西差不多都齐全了，生活用品不需要带太多，倒是把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带了不少。
拖着行李出门的时候，陈央心里忽然有点不舍，马上就要送父亲去车站了，这一别估计要很长时间才能再见面，多少有些舍不得。
父亲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家里东摸一下西摸一下，一边絮絮叨叨的叮嘱。
“这个壶有点坏了，烧水的时候可不能离了人。”
“这厕所的灯有点暗，晚上起夜的时候当心别撞上。”
“下水道也要定期检查检查。”
“尽量少吃外卖啊。”
......
“好了好了，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听到陈央的反驳，父亲有些讪讪地闭了口，但又有些许欣慰的样子。
“都这么大了，确实也不用我叮嘱什么了，走吧，咱出发了。”
02
陈央开车载着父亲往车站去，一路上两个人也没闲着，像往常一样聊了聊最近发生的新闻，隔壁人家的八卦，菜市场日渐上涨的菜价，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座车站有些特别。
陈央还是第一次送人来这里，站在巨大的建筑下面他感到有些逼兀，黑灰色的墙面显得庄严肃穆，周围很多人来来往往，拖着大包小包，两两结对或者三五成群。
他不由得出了神，整座建筑散发出来的感觉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感觉似乎在张大了嘴不断吞噬着来人。
但这种感觉也不过转瞬即逝，父亲很快完成了进站登记，站在后面戳了下陈央。
陈央回过神来，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候车室，自从来到这个车站，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很多地方的感觉。
父亲的一举一动显得那么自信熟练，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父亲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候车室里面已经坐了些人，氛围安静的有些奇怪，但分明他们又在聊着什么，好像只是声音无法被自己听见而已。
陈央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过父亲手里提着的包时，触到了父亲的手，有些凉意，便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父亲戴上，又帮他暖了暖手。
父亲倒有些不好意思，自从陈央长大以后，这样亲昵的举动便很少再出现在两人之间了。
安静了一会，那种不舍的情绪又涌上心头，陈央侧头看了看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中年人，皮肤有些粗糙，皱纹也不知不觉爬满了父亲的脸。
父亲年轻时爱留长发，像摇滚歌手那样帅气，如今也变得灰败。
饱满的脸颊近来也消瘦了许多，穿在身上的衣服显得略微有些空荡，想到布料之下覆盖着的那具苍老的身体，陈央不知不觉有些心疼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抬眼看了看他，难得正色地说道：“快到出发的时间了，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带女朋友给我看。”
陈央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到发车的时间了，父亲站起身来，自己背过包，又拿上行李，潇洒地挥挥手：“走吧，你回去吧，别送了。”
随即便往检票口走去，陈央也没再说什么，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检票口的员工看见来人，面带微笑地对走在前面的父亲道了声请进，待父亲走进去，陈央也自觉的停下了脚步，站在候车室里看着父亲向列车走去。
周围也聚集了很多送别的人，他们与陈央站在一起，透过检票口看着里面的列车，还有列车旁的人们。
越往里走，父亲的身影就会变得愈发模糊，陈央能看见父亲的身边也有一些别的乘客，但他们似乎都不说话，带着自己的行李慢慢的走着，没有人回头。
在一种无声的氛围中等待着别离。
这时，所有乘客走去的方向忽然出现了一个银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拱门，陈央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走了进去，身形快要隐没不见的时候，父亲终于回了头。
他笑着看向陈央，挥了挥手，嘴唇一开一合。
陈央知道，父亲在说：再见。
走在父亲身边的人们也一个个的走了进去，所有的乘客都进去之后，通道便如雾气一般慢慢消散了。
半空中悬挂着一个扩音器，陈央看向它的那一刻，便有一种思想如同密码一样传进他的大脑：“到时间了。”
就在此刻，列车的各个车窗里也亮起了灯，缓缓的开动起来。
每个车厢里似乎都有很多人，像隔着一层雾气，陈央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只有一种感觉浮现在心里：他们正在去很好的地方。
陈央在心里说道：“路上小心。”
列车从车站慢慢驶出，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一种巨大的空洞感突然袭来，陈央有些支撑不住，差点摔在地上。
忽然有一双手把他扶了起来，是车站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从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镀金卡片，递给陈央，温和地说道：“这是车站给您的回执，凭借这个可以去服务台领取一台电话，以便日后和您的家人沟通。”
陈央如梦初醒，迟疑地接过这张卡片，去服务台领取了工作人员口中的那台电话，回到车上沉沉的睡了一觉，这才慢慢开车回家。
03
明明是早上才出的门，不知为什么陈央却感觉极度的疲惫，尤其是当他回到家里，跟父亲住久了，忽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有些不习惯。
他拿出领回来的电话，拆开包装仔细研究说明书。
“本台电话只可接听，不可主动拨号，如有紧急情况，可按呼叫按钮，将有服务人员为您转接。”
不能主动拨打电话，陈央有些发愣，又颓然坐了下来。
十分钟过去了，陈央也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十分钟。
正当他准备起身去洗澡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几乎是一秒钟之内，陈央便接起了电话，果然是父亲。
“喂，到家了没啊？”
“到了，您那边呢？”
“噢，我这住的可舒服啦，一人一个大屋子，比你那租的房子还要好多了，就是邻居有点少，傍晚打麻将都没凑齐人，有几个老眼昏花的你爸我不想带他们玩。”
陈央有些想笑，下午离别的那种伤感情绪被冲淡了大半，用力握着电话的手指略微松了些力气。
父亲在电话那头继续说着：“以后我就一个礼拜给你打一次电话啊，争点气啊，争取快点把女朋友带回来听见没？”
陈央点点头，回了句好。
从那之后这台电话便被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陈央每天工作下班回家都会下意识的先看一眼电话。
父亲果真如他所说那样，一周打来一次电话，高兴的很，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生活。
“嘿，你猜怎么着，我们村以前隔壁那个老孙头，昨儿也过来啦，还是我去车站接的他呢，晚上我们就喝酒聊上了，老孙头酒量还是不行啊，这会子还睡着在呢，待会我去把他给整起来......”
“前两天我们这栋楼搞团建来着，有个乐队是真不错，赶明儿我也去报个名，你爸我以前还玩过乐队呢，唱歌能迷倒一片小丫头......”
“女朋友带回来没啊，这都几次了没点动静，下次再这样我可饶不了你啊......”
陈央能想象出父亲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也欣慰的很，本来还有些担心父亲一个人出远门会不会不习惯呢，现在父亲倒是生活的比自己还要丰富多彩。
今天会一会老友，明天说要去排练演出，后天又说自己接下了整栋楼的治安工作，跟邻居处的哪哪都是熟人，路过别人门口都被拉进去喝口茶才给走。
慢慢的，陈央也习惯了每周都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和他分享分享自己的生活，偶尔笑骂两句，更多的时候他喜欢默默听着父亲说话。
不记得接听多少次电话之后，陈央也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踏入了中年人的行列，当年说要带回家的女朋友终于变成了妻子，打电话的时候父亲高兴的不行，扯着嗓子非要叫隔壁的邻居们都来跟自己儿媳妇说两句。
陈央也笑着默认了父亲这种暗暗的炫耀，趁机接上一句：“赶明儿生了宝宝您也请邻居都到家里吃饭，一起听听您孙子的声音。”
“好好好，好得很，你这臭小子出息了啊，我跟你孙叔这些年也接了不少朋友过来，大家可都盼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哪。”
“媳妇听见没，咱们是不是儿子女儿都得生一个啊。”
陈央笑着打趣妻子，父亲在电话那头也乐呵呵的附和。
04
孩子很快就出生了，父亲自然是高兴的很，每周打来电话第一件事就是要跟自己的宝贝孙女说说话，孩子会说话了之后，也咿咿呀呀的跟爷爷说的没完没了，连陈央都插不上话。
自从养了孩子，陈央愈发明白父亲过去那些年的辛苦，偶尔聊起时父子俩都有些动容。
“小央啊，你现在也是孩子的爸爸了，什么事情都要多考虑着点，有什么事我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自己要多照顾身体，不要压力太大，知道吗？”
“我知道，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这感觉身体越来越年轻了，前几年上楼还有些腿脚不利索，这两年跑步我都能把别人甩开一大截儿呢，还真有点找回读书那时候短跑冠军的感觉了嘿！”
听着父亲越来越愉悦轻松的声音，也知道他身体愈发的好，陈央感到很高兴。
一周一次的电话还是照样打了下去，陈央的女儿交了男朋友，结了婚，生了宝宝，陈央自己退了休，又送了几次别人去车站。
终于有一天，父亲再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央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苍老，反倒是父亲这些年声音越来越轻快，活脱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翻着日历，心中忽然轻松起来，是快要重逢了啊。
“这么多年没见，等我去您那儿，咱们可要好好喝一杯。”
“你这小子，我还能怕你不成？”
父亲愉快的在电话那头笑着，陈央也笑了。
挂完电话，他发了条消息给女儿：“明天送我去车站吧，我出个远门。”
女儿很快回了消息：“好，您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接您。”
陈央在屋子里转了半宿收拾行李，又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像多年前送父亲出门那样。
然后安心的躺下睡觉。
05
女儿送陈央去车站的路上，他忽然有些恍神，这么多年没见到父亲，今天终于可以跟他好好喝一杯了。
他和女儿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候车室，没再耽搁便径直走向检票口。
“陈央先生，请进。”
“回去吧，别送了。”
女儿到底有些不舍，扑上来抱住他，陈央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说：“好孩子，爸爸爱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到了给你打电话，乖。”
“那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一定。”
陈央像父亲当年那样，慢慢向列车走去，周围有很多人，他们的脸上白蒙蒙的，看不清五官，一切是完全的寂静，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着他向前走。
既无法回头，也无法停下来，但每一步踩在地上仿佛又都是空的。
候车室里的景象如同影子般不停退散，漂浮着不断远离，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感受不到，只有乘客们还在继续向前走。
空气越来越稀薄，陈央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凉意，此前萦绕的浓雾忽然消失不见，熟悉的银色通道再次出现在了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走入弧形拱门的是他自己。
陈央走了进去，进门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可以回头了，他对着女儿的方向挥了挥手。
“再见。”
陈央被吸了进去。
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列车的车厢，列车员很快迎了上来。
“您好，这边请。”
他在印有自己名字的位置上坐下，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到时间了。
列车在此时缓缓发动，陈央感觉到一阵天翻地覆的困倦，便不由得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目的地。
陈央拎着行李从列车上走下来，一眼便看见了前来迎接自己的父亲，只不过，当年分别时的景象已经全然调换了过来。
自己如今已是一位白发苍苍、鹤发鸡皮的老人了，但父亲却变成了当年照片上那般神采飞扬、年轻的模样。
头发乌黑，卷卷的搭在两颊，就像自己看过的照片那样，有着摇滚气质的娟秀少年，腰背也不再佝偻，小臂有着好看的线条，衣服覆盖下的躯体生机勃勃。
他有些泪目，走上去抱住了父亲，站了许久。
父亲拍拍他的背，也默然了很久没说话，像纵容一个委屈的孩子肆意撒娇，父亲知道他心里的苦楚。
“走吧，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父亲带着陈央来到了一个屋子，屋子里有一个巨大的屏幕，上面有很多大着肚子的女人照片，面目祥和，正和身边的人说着话，或温柔的抚着自己的肚子。
陈央有些震惊。
“这是？”
父亲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边划拉着照片一边说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再过一阵子，我就可以去下一个好地方啦，现在我可以为自己选一个好去处，要不你也帮我看一看？”
陈央明白过来，帮着父亲认认真真的查看资料和照片，最终选定了一个人。
父亲看起来也很高兴，让陈央回自己的住处放完行李便拉着他去喝酒。
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咋咋呼呼的过来把陈央叫醒，让他赶紧去望乡台给女儿打电话，陈央听到打电话，酒醒了大半，赶忙穿上衣服跑过去排队。
终于轮到陈央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像第一次接到父亲来电时那样，用力握住话筒，直至听见女儿的声音。
“喂？到家了没？我们这住的可舒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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