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晓丽来我家找我玩的时候,我差点都认不出她来了。大夏天里,她穿着一件白色长款风衣、短裤,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浅口高跟鞋。扎着马尾辫,打着太阳伞,白皙的脸蛋,人显得很高挑。
我在楼上就听到她大声跟我爸妈说话的声音了,只听到她叫丽,问我在不在家。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我就忙起身迎了出去。看到她的时候我怔怔地迟疑了好几秒,兴许她也是看到我这副欠揍的模样,有些生气地大声叫嚷起来:“要命诶!你难道不认得我了是不?我啊,丽,我们一起读小学的啊!”爸爸这时也上来了,他笑着对我说道:“晓丽,国强的女儿,以前住大学堂的咯。”我这才想起来,忙道歉赔不是。
郭晓丽,我的小学同学,她87年的,比我还大两岁。本来以我的年龄读书就已经晚两年了,她却比我还晚两年。她爸爸太晚才想起应该把她送入学堂了。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只确乎残留那么一些影像,就是我和晓丽还有文丽在旧学堂也就是爸爸说的大学堂里往歌词本上互相抄歌。那时爸爸那一辈读书的大学堂还没拆,学堂高耸明亮的天井一侧的偏房里,两间对门的房间,一间住着文丽的爷爷奶奶,另一间住着的就是晓丽和她爸爸还有哥哥。相比于正厅的宽阔敞亮,偏房里就低矮阴暗得多了。泥墙结构、灰土地面,二十来平的房间里一头是厨房,一头是床。但小孩子是感觉不到困苦的,我只记得我们趴在粗燥的窗台和门槛上,很欢乐地往对方的歌词本上抄歌词。那时候晓丽会写漂亮的钢笔字,带一点点行草、竖勾或撇捺总是划得很长。我一直认为这种字潇洒漂亮,总是央求晓丽多给我抄歌。在二十世纪的开年之初,无网络无手机甚至连电视机也很少的年代,这偏僻的乡下小山村里,谢霆锋的流行之风仍然刮进来,因此我们大多抄的是《因为爱所以爱》之类的不知所云的流行歌。
晓丽比我们大两岁,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只记得她比读四年级的我们都要高。只记得有一天她在大学堂的窗台上左右照着镜子,忧愁脸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几颗痘痘和雀斑。那时我们这些野丫头们都还并没有什么相貌美丑的观念。她只是叨叨念着:是不是自己最近镜子照得太多了。
但我们似乎并没有一起把小学读到头。她何时离开我们的,我也有些模糊了。我也不知发生在她背后的事,包括她家里的,以及在学校里的。
这些事,我只是今天才听到。
晓丽没有妈妈。她爸爸酗酒成疾,脾气暴躁——不是一般的暴躁。爸爸说,那时他们就住我们家隔壁,常年累月、日日夜夜地吵架,摔打。爸爸说,那哪是像我和你妈这样吵啊,简直是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哪里得有一刻安宁的啊,(我和你妈)常日去拉架。改革开放还没开始的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穷,国强家不是一般的穷。他还酗酒,又有点赌,醉酒后就对自己的女人拳打脚踢。当晓丽的妈妈偷偷跑掉时,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又顺带带走了一个妹妹。晓丽原本有五个兄弟姐妹的,一个哥哥被以2000块卖给了通山的人,另外一个最大的哥哥,本来读书成绩是顶尖地好,可是也不得不早早退了学,拿起了锄头,后来又早早地出去打了工。爸爸叹了口气说:国强哪怕是有一点点负责任的话,法(晓丽的大哥)现在至少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了,少说也得一国家干部了。
晓丽的妈妈去了哪里呢?她跑掉后的几年,村里有人说在河南看到她。她还改了嫁,又生了两个孩子。晓丽说,她这两年也有联系她,被带走的妹妹十五六岁时她妈就让她嫁人了。她跟她妹打电话,希望一家人可以聚聚。可是她妈一跟她爸接起电话,还没一分钟,两个人就马上大骂开来了。她妈还骂晓丽为什么要把她电话给了她爸。那以后,她再也不联系他们了。二十多年的骨肉分离,在人世谋生的艰苦挣扎里,根本就已经麻木了,哪还有什么所谓的亲情。连通一道正常的电话都是妄想。晓丽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洪亮,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她很是云淡风轻。我坐在对面看着她的脸,神采飞扬里连痛苦和烦躁都是一带而过。
晓丽为什么小学四年级就不读书了呢?我记忆里并没有什么YuYu告别的情景。晓丽说她读书时在学校老打架,我却没什么印象。但她说起XX老师很色,老对她动手动脚,我倒不是很惊讶了。因为在五年级时,班上女生有一天聚在一起说起老师对她们的轻薄行为,我虽不在她们之列,可是我也和男生们一起倾听了。我们义愤填膺,狠狠地诅骂那个禽兽不如的老师。女生们有很多都哭了。最开始说出来的是美玲。美玲爸妈都在外面打工,那时候我也还不知道有留守儿童这个概念。那个晚上我们聚在美玲家本来是因为另外一件什么事,不过我现在也已经忘了。美玲坐在老式雕花床前的脚踏木上泪流满目,浑身颤抖,“老师每次叫我去办公室,根本不是问学习,而是……在我身上动手动脚,……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其它的女生也说起来……那一刹那间给我的震撼与诧异还有疑惑与愤怒,我到现在似乎还记得。原来班上十几个女生除开我和燕,(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学习成绩优异,我妈妈在家)几乎都有这样的经历。因为恐惧和害怕,还有女孩子刚刚萌发出的羞耻心,她们一直都没说。那个晚上我们都没睡,几个男生也没回去商量着要怎么收拾这老师一顿。
我因为这件事跟那个所谓的老师彻底闹翻了。从那以后我看到他就觉得恶心,他把目光投向我时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我还写了一封批骂他毫无师德之类的信给他。我与燕跟他拧反,后来发展到几乎全班的罢课。好在学期马上结束,六年级时就迁到外村读了。
这种偏僻山村小学里发生的留守儿童遭性侵的事情在如今是多么频繁地见诸于报端。而在当时,在美玲她们,并无法子可想。告诉了村里的大人,告诉了家长,她们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骂几句,然而却用异样的眼光看向告诉他们的女孩子。
但是我不知道,原来晓丽在四年级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了。她说她在学校很烦,根本就学不进去,看到这老师她就慌张头疼。有一次她作业没做,这老师要她睡地上,她死活不肯,老师说你不睡地上那就别读了。晓丽说,不读就不读。于是她就回家了。她爸爸问她为什么不读,她也不说。
晓丽的孩子一个读小学三年级了,一个上幼儿园。她嫁到了江西的九江。她不住地叹息像这样一直读了书的我,文化这么高,跟我坐在一起总觉得有些慌,不知说什么好。她又问起其他许多同学的状况,然而我却一概不知,一直在外读书工作的我,去年这个时候才回来。他们大多初中都没读完,早已经为人父为人母了吧。晓丽说起他们的时候,语气里不无怀恋。在她的怀恋里我却渐渐觉得有些惭愧了,我似乎从来就没有怀念过这些同学们。
临走的时候,晓丽又规划着要去跟其中一个小学的玩伴学习卤菜制作。在工厂里打工太累了,每个月不休慢班做也做不到三千块钱。孩子又很逆反,叫他做作业叫不动要去玩游戏。我把她送出门,她在太阳地里又羡慕又怀着希冀和担忧说道:“我一直想学英语,可是我底子太差了我才读小学四年级,发音都不会。我想会英语的话可以稍微找个轻巧的事做。”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忧愁的脸在阳光下是多么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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