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偏西南,资水之滨,有一座2500多年历史的古城,古称“宝庆府”,现在叫邵阳市,它上通云贵,下接长衡,交通便利。此处山环水复,降雨丰富,故盛产柑橘、茶油。这是我的家乡,我的童年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度过。
我出生在盛夏,恰逢农村人最繁忙最辛苦的“双抢”(抢收早水稻,抢种晚水稻)时节。据妈妈后来回忆,那日早晨,天气赤热,大地像一锅马上就要煮沸的水,人稍一动作,汗水便像泉水一样绵绵不断。
妈妈照例早起去老榆树下的晒谷坪,翻晒昨日收割的谷子,突然她感到大腿旁湿辘辘的,用手一扫,竟然是羊水破了,马上撂下手中满满一簸箕谷粒,快速走回家去,十分钟后,“哇——”宏亮清脆的婴儿哭声就传出来——我出生了。
妈妈看着我亮晶晶的大眼睛,粉扑扑的小脸,又想起刚刚晒谷子看到的旭日飞霞,便定下我的名字——“朝晖”。
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妈妈取的,我们两人出生的时候,爸爸都不在身边,他常年工作在100公里以外的娄底市,一年只有可怜巴巴的几次探亲机会,没能亲眼见证我们的到来。
我哥哥叫“争光”。这个名字比我的有来历,更励志。
外婆生下五个女儿,我妈妈是她最小,最后结婚的一个女儿。在那个年代,家里没有儿子是非常被人瞧不起的,若与人起了冲突,明明自己在理,对方情急之下,顺口便骂“肯定是上辈子做多了亏心事,这世才没有后人”,听到这么戳心的话,多半也就自动败下阵来,回家关上房门暗泣。
因此,我妈妈怀头胎的时候,所有的娘家人都很替她着急,当然这边夫家亲戚,同样担心妈妈会重复她母亲的命运。哥哥的横空出世,所有人的那份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个个都欢喜起来,妈妈常说,你哥哥是来为我争气的。
如果说哥哥的出生,奠定了妈妈在这个家庭,这个村子的地位,那么我的出生,就是锦上添花,凑成一个“好“字,从此,妈妈走在乡间的小径上,脊背挺得更直,在地里干起农活来更不要命了。
除了锦上添花,我的到来,还给母亲本来繁忙穷苦的生活,再增加上一份沉甸甸的辛劳。
哥哥比我大三岁,没有我的时候,妈妈去镇上买东西,下地干活,将他放在老榆树下交由奶奶临时照管。有了我之后,实在不能再麻烦奶奶了,妈妈出门,无论哪里,均是俯身挑起一担旧竹箩筐,一儿一女,箩筐里一头坐定一个,三人同行。
竹箩筐是我童年最初始的玩具和摇篮。一岁半之前,不会走路,妈妈怕我到处乱爬,常常我放置在其中。
多少个天色如墨的夜晚,红亮的柴火灶边,妈妈一手煮饭,或者剁猪食,一手轻轻地摇晃,嘴里哼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妈妈说,我小时候很好养,特别能睡,只要唱起这首童谣,摇起竹箩,我很快就会睡着,通常从晚上8点可以一觉睡到第二天12点。
我私下里曾想过,兴许不是我睡眠天生就比旁人多,而是知道心疼自己的妈妈——独身一人,包揽一切,田间插秧割稻,地里浇菜锄土,还要拉扯两个半大的孩子,所以自己要乖才是好孩子。
晚上妈妈才有空摇箩筐,白天这个任务都有四岁多的哥哥担当,虽然他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却不得不被当作一个大人,照顾比自己更小的妹妹。妈妈说,他经常摇一下,又忘了摇,不摇我就哭,所以只要我哭,妈妈就知道他又“偷懒”,过来教训他。
有一天中午,他实在太困了,失了轻重,把一下子把我从箩筐里甩出来,头磕到坚硬的水泥地板,痛得我哇哇大哭,妈妈闻讯前来,狠下心来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也大哭起来,声音还超过了我。
奶奶耳尖,听到我的哭从不吭声,此时在前面的老屋,听到哥哥的哭声,顿时恼怒,懒得出来看一眼,只隔厚厚的木窗,大声喝斥到“怎么着,这是要把儿子打死了,以后让女儿养你?!”。听到这话,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手抚着哥哥红肿的小脸,三个人哭成一团。
以上这些,是妈妈描述的,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听得多了,也仿佛是自己记忆的。不过三岁以后发生的事,我都有清晰印象。
好不容易长到了三岁,我已经懂得什么东西好吃,哪里好玩的,不用妈妈管,山间土里竹林到处钻,会玩会惹祸了。
和小伙伴们,收集樟树的干枯树枝生火烤蛐蛐腿吃,把树木流出的半固体的汁液抠下来,塞进奶奶的门锁里,将村里新栽下的小白菜苗全拔了,摆成一排,学大人晒菜干。三岁以后,我们家的客人明显多了,每次都是来告状的。
坏事干多了,也没有意思,后来我喜欢上了种花。
各处收集花籽,拿回来种在屋前的小菜园里。蓝紫的喇叭花,花朵默契地都朝向着路边,错落有序,像是一场演奏会,非常威风,它的籽是黑色的。
傍晚是胭脂花的盛会,它们非常低调,在夜色中为乘凉的人们,送上丝丝缕缕不绝不断的芬芳,花的形状有点像喇叭花,但更娇小迷人。
最让我倾心是指甲花,又叫凤仙花,叶片薄薄透亮,颜色众多:粉色,嫩黄,玫红……摘下来涂在指甲上,红红的,最是好看。凤仙花的花籽,成熟到一个时候,一碰就裂开,收集的时候,得小心翼翼,提前准备一张纸包住它的头,否则小小粒被喷一地,找不见了。
在我家屋前有一小块空地,妈妈用篱笆圈了,种上日常要吃的蔬菜,葱、蒜、韭菜等。
有样学样,我也把从村里各处采集的花籽撒在土里,每日殷勤浇水,祈祷她早日发芽。后来,真的发芽了,抽出了藤蔓,后来居然热热闹闹地开满了园子。
前年我们回到故乡,在原屋旧址上建了一栋三层红瓦小楼。去年回去,我远远望见,屋前的小菜园围上了竹篱笆,园子里居然摇曳着各式各色的花儿,蓝紫、鹅黄、玫红、粉白、紫红……是那么熟悉,那么动人,看到它们,我就像做梦一样。
妈妈看着有点呆住的我,轻轻地说“这些花,都是你小时候喜欢的。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野,每每天黑进家门,手里死死地握一团泥巴,泥里裹一棵小花苗。离开村子三十多年了,没想到,我们转一圈,又再回到这里——我又把它们栽下了。”
昨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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