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梁城那日,已是深秋,薛钰站在廊下盯着那颗光秃秃的老树看了许久。秋风萧瑟,曾经热闹非凡,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的梁城,而今空荡的吓人。过往数载,不过浮生一梦,什么鲜衣怒马,什么烈火烹油,都不过弹指一挥间。
她从不贪恋这官场荣华,可那些醒能提笔挥斥方遒,醉可笑卧山野林间的男子却着实羡煞了她。低头瞧了一眼身上许多年不曾穿过的衣裙,只因她是一介女流,就这般不容她自由行走于人世间?她不服,她薛钰不服啊!可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跨步上了萧丞相府的马车,将过往诸事抛在了身后。
乾隆年间,她第一次扮作男子与人对弈。原不过是一时技痒,却在那一黑一白的博弈厮杀间渐入了迷。似乎只有在这不过方寸的棋盘上,她才能无拘无束,自由驰骋。
最后一子落下,胜负已分,她才回过神来,出得此局。还不待其拱手道一句“承让”,就听身后有人拊掌笑道:“后生好俊的一手棋,可否与老夫对弈一局。”
她回过身,见一位五十来岁的青衫老者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站在此处看了多时。彼时他尚未得知对方的身份,便拂拂袖,做了个请的姿势,率先做回了位子上。
来往不过两个回合,她便晓得,对方也是棋中高手,然而这并未消减她的战意,反而激起薛钰求胜的欲望,棋逢对手,本就是人间一大乐事。你来我往,起起落落间,已过了上百个来回。只等对方露出疲态,她便毫不留情乘胜追击,如此一局下得酣畅淋漓。
“先生,承让了。”将最后一颗棋子放下,她带着自得的微笑起身拱手,老者面上似有些许错愕,随后便大笑着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笥里,“后生可畏啊,此局老夫输得心服口服。老夫名唤柳岩,还不知后生你姓甚名谁?”
直到此时她才晓得刚刚与她手谈之人,竟是此间太守柳大人,他连忙摆手,作揖答道:“在下薛钰,方才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得罪,还望您海涵。”
不承想,柳大人对她刚刚的冒犯不以为意。只说年少轻狂本就人之常情,还邀她来日再战,如此二人竟成了棋友。
因有此番机缘,日后她便常常着男装在外行走,结交了不少南阳的文人骚客。她静听他们饮酒念家国,说着这世间不平之事,道尽胸中的几多愁绪与郁郁不得志。他们言罢总少不得将她从棋局中拉出来,狠吐苦水。可每逢此时,她唯有摇头叹息,叹他们总是不懂,身为男子本就是这世间一大幸事,而那些久困深闺的女子,连叹息声都要放得很轻很轻。
若说与柳大人的相遇是薛钰此生大幸,那能够结识谢朓大人便是她此生大福。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得见的两位当世大儒,竟都被她撞上,并与之结友,实在羡煞一干人等。而这也让她洋洋得意,忘了形。当谢大人问她是否愿意到扬州任职时,她竟一口应下,忘了在他们眼里的薛钰是个棋艺卓绝,学问上佳的年轻书生,而非易钗而弁的娇娘。
反复思虑许久,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不曾对二人道破她女子的身份。她终究是爱这样来去自如、不受束缚的人生。
往前十数年,每每对镜梳妆,她总抱憾此生未能生作男子,恨这世人总是将女子看得太轻。故此才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棋局里,唯有在那黑白交织的世界中,她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天与拂取,反受其咎”,比起当日元畅楼上吟唱生不逢时的文人,而今能有机会完成这世间诸多男子都不能完成之事,若要因为女儿家的身份放弃,她不愿的。
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她还是坐上了官船,一路行至扬州,离开南阳时,她仿佛还能听到河畔有伶人悠悠地吟唱。蒙蒙烟雨里,这个熟悉的地方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连同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一同远去。
得道任上,纷繁杂乱的公务源源不断,意欲与她结交的友人,也让其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而观之众人与其往来的姿态,竟当真无人察觉出她的身份,故而她逐渐忘却了来时的隐忧,放开来与扬州的学子交往。
春风得意马蹄疾,扬州城里有的是看不尽的绿柳繁花。今日踏春折柳,同赏一枝杏花;明日寻至古刹,接松间坠露煮茶;兴起时,就席地而坐与友人对弈一局,或输或赢全都泯然于谈笑之间。
恍惚间,她好似真将自己当做了男子。曾经揽镜自照,细细描眉画眼的闺中时光,遥远得仿若前世梦境一般。
直到那日萧丞相召见,她才惊觉自己的声名竟已传至丞相耳中,强掩下心底的不安,一再谨慎整理过着装,她才小心翼翼前去赴宴。
宴席上她始终提心吊胆,面带惶惶。而后与萧丞相对弈时,也不曾放松半分。
然而,还不等宴席结束,她便被萧夫人召至后院,一语道破她女扮男装的事情。自知此番必是逃不过去了,她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本是女儿家。
只是她不懂,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先前的一切都不作数了吗?她的姓名不曾作假,她的才学不曾作假,她的棋艺不曾作假,只不过换了性别,竟要将这一切统统抹杀!为什么?
萧夫人污蔑她改装换相只为人与人苟且之时她不恨,宫人欺她辱她非要验她清白的时候她不怨,萧丞相免她官职命其即刻回乡的时候她不愤。
但当她站在园中,看着那棵枯死的老树,尝尽世态炎凉之时,她只想道一声:她不服!
不服世道如此不公,不服世人如此愚昧,甚至不服上天给她此般才智却让她托生成了女子。可最终,能留下的唯有一句叹息,罢了,罢了。
回程路上,她不曾带走任何行装,只抱走那陪了她最久的棋盘。一切因棋而起,也因棋而灭。此后世间再不见元畅楼上那棋高一着的少年郎,只不知哪家庭院深深处,多了个与棋为伴的美女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