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书，可是苦于没有书，那时家旁边有一摊旧书店，是个老太太开的，五块钱押金，五毛钱就能借一本书，我总从买酱油，打酒的零钱里剩下一点钱，一星期去借一本，躲着家里人偷偷看。那些书我不知道她是哪淘来的，书页总是皱皱的，泛黄，书脚特别卷，每翻一面都要用指甲扣，可能为了生意，这些旧书清一色是武侠小说，所以在那些电视版《倚天屠龙记》《射雕英雄传》《楚留香传奇》《笑傲江湖》还没有开始热播起来时我就熟知那些情节，只是那时我还小，不懂里面的很多事，只感觉没有童话故事看的舒畅，但又着迷书里的江湖，武功，行侠仗义，欲罢不能。到后来，我不知读了多少本武侠小说，每随着我的年龄段的变化，我都能从书里读出不同的东西，原来不懂的，往往豁然开朗，更是随着身边那些人和事及见闻，时时觉得身边也似一个个江湖，大的小的，错综复杂，人们在里边颠沛流离，疲于奔波，闯荡得好的，身担一个“侠”字处处受人尊敬，撞上墙的，沦为市井里的小贩，流氓，为生计碌碌终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当真没说错。
江湖故事的标配有三样，烈酒，红尘，断肠人。往往提一壶酒，召集三两个人，找一张上年份的木桌子，就是江湖。酒是往事，人说往事，木桌子衬托往事。 每个角色都有一段往事。每一段往事里，都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放在上了年份的桌子上，然后沉淀下来，被酒一浇又沸腾起来。
王小李就是这么一个有往事的人，他成就于江湖，失意于江湖，往好听的说，他以前出门能听人叫他一声“哥”，往难听的说，他就是一老混混。嗯，这个老混混还比较不要脸，他喜欢向以往一起玩的朋友借钱，今天借这个一千，花个五百，明天借那个一千，拿出五百和昨天剩下的一起还给第一个人，然后过几天找他借两千，久而久之他的那帮朋友发现了他的套路，但顾及往日情谊不好意思把事做太绝了，口头依然叫着“哥”，但借钱，没门！
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的，自然是旁边的大人人说的，那时我特别喜欢往王小李家跑，开始是惦记他家的几本武侠小说，后来发现在他那里总能听一些别的大人不和我讲的，便经常往他那跑，大人怕他把我教坏，就常对我说王小李多么不好，让我别去，但我还是偷偷跑去，在我眼里，他除了爱吹牛逼，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王小李吹牛逼真的特有一套，端上一盘花生米，在墙角摸出瓶烧酒，再找个听众，他能说上一天，从他十二岁和一个小混混打的第一架开始，到他为了朋友险些坐牢，上至人生大义，下至鸡毛蒜皮，说到激动时，灌一口酒，一拍桌板，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样子，有时逗逗他，奉承他几句“不得了，不得了”他就一挥手，道一句“诶！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闷上一口酒，望着门外出神，仿佛真的像一位阅尽江湖的大侠隐居在市井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把那些牛逼整理一下出成一本书，一定能大卖。
不过王小李嘴里自己再怎么风光，也是过去了的。先不讲那些都是不是真的，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老混混，吹牛逼时再怎么不可一世，现实生活里随便来一个人叫他一声“小李”他也得乐呵乐呵的“欸！”一声，我一直有点瞧不起他，似乎他只能窝在一个小房间里，对着一个小孩子威风一下，在外人面前，他总点头哈腰的，一点不像那个手下一群小弟，走到哪都有人给他面子的混混头子，唯一能让他和“混过”有搭嘎的，只能是他手上那个褪了色青黑一片的纹身，已经模糊的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一整块乌青，看上去特别恶心，就是这么难看的纹身，王小李一直把它露着，时常摩挲一下，喝一口烧酒，吹一句牛逼，“我年轻时候有一朋友，现在已经没有往来二十多年了，那时他是一个学纹纹身的，但手艺不咋地，常常纹得让人不满意，店都让砸了，后来没办法，只能把店关了跟他舅去学木工，他走的时候说他是真喜欢这个活，真的在用心帮人弄，但吃力不讨好，然后我脑门一热就说了一句，没事，你给我纹，我相信你！” 王小李说他那个朋友很感动，含着泪和感激，非常用心的给他纹，“他一纹完我就后悔了，都知道他手艺差，谁晓得他手艺差成那样，我一看他纹成那逼样，想想以后出门一定要让人笑话，一急眼就骂了他几句。”王小李说到这一锤大腿，“你不知道呐！他听完眼一下红了，手抖得跟筛子一样，一直跟我道歉，我气消了也说不怪他，可没用，他后来走的时候都走不稳。”我能想象王小李那个朋友离开时有多落寞，连最好的朋友都鄙夷他的手艺，这或许比别人砸他多少店都要心痛的多，王小李定是知道他对朋友的伤害有多大，可话已经收不回了，所以他内疚，这份内疚终于沉淀到他也落魄的那天，然后回忆变成刀，刮着他柔软的心。“我常常想要是能当时不说那些话，再夸他几句，他至少能高兴几天。”这或许是一个落魄的人对另一个落魄的人最后的善良，也或许是他自己此时也渴望着有人在他失魂落魄的生活里照进一束光，给他一丝温暖，但他终究是等不到，于是躲进回忆做一个他梦中的盖世大侠。
说到底，我看不起王小李，看不起他的逃避，看不起他整日无所事事，不再为接下来的生活努力，但我不讨厌他，因为他只是这个世界上一群失意断肠人的缩影，他们风光过，现在被抛弃了，蜷缩在一个小房间，不断回忆往事，他们或许卑微着，被人瞧不起，他们活在社会边缘，但他们身上有着这样一股江湖气，在残阳断垣，萧瑟地灌一口酒，任晚风灌进衣衫，灌进他们孤独灵魂里，响起一曲萧声。
平心而论，我们能看不起这群“断肠人”吗？不能吧，恐怕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每每到一个新的环境，你真的不向别人吹嘘曾经的自己吗？当你失意落魄时，你真的不去回忆里挖点辉煌来安慰自己吗？所以躲进回忆里有错吗？可是这世间不都鼓励我们不要抓着曾经不放而看向未来吗？
于我自己，曾经从小地方出来当惯了第一，到了一个大环境恍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平庸，曾经的豪言壮语尽是狗屁，一次又一次被打击，被打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后，我能做什么呢？就这样躲进回忆好了，可那是懦夫，我也更不愿成为第二个王小李，那就面对现实好了，可又太残酷了，这更是意味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自己要承认自己的平庸，向生活下跪，可下跪我又不愿意，那我又该怎么做？
于是我又想起那些武侠小说，我想起慕容复，一个做梦都想着复兴大燕的可怜人，放弃了与王语嫣的刻骨相恋，放弃了江湖道义，为了复兴大燕割弃了一切，可最终结果呢？还有陈近南，“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江湖上谁不给他面子？他够风光吗？可无论如何他只是别人的棋子，尽心尽力，最后还死在自己老板的儿子手里。最有名的乔峰，这个角色已经是金庸小说里的一个里程碑了，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因为忠义两难全，不想愧对国家，又无法舍弃兄弟情义，生活在重重矛盾中，无法解脱，最终自刎雁门关。他们都是一群断肠人，在生活的挣扎中失魂落魄，他们和我们一样有理想，有追求，可追求不得，或被人杀死，或自己悲情走向死亡，那我们呢？
面对我们这个江湖，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面对十三亿人的竞争，我们生活在一个连呼吸空气都不能松懈的时代，有人成功必然有人失败，那对于那些失败者，我们是去嘲笑，还是给予同情？所以那些躲进回忆里的人，那些抓着往事不放手的人有错吗，也许回忆才是那些人最后的净土了，至于我们，我们已无暇顾及别人了，就像数亿条鱼在一片湖里，要么越过龙门，要么成为下一个断肠人。
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个大江湖里，我们每天沉浮在现实与回忆，如今和曾经里，有些消极的沉到湖底，有些洒脱的游在湖里，还有些像王小李一样抓着往事不放手，挣扎扑腾在湖面。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事，我们每个人都是江湖，或辛酸，或甜美，不管你混的好不好，愿你能一杯酒敬一块肉，一场开怀。
断肠人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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