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千禧年的曙光即将降临的时候,许尧尧上了东去的列车。他的目的地是1000多公里外的长安市。这里是中国大陆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西部大开发使得这座城市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这里正在实施着前所未有的现代化建设,面向全国各地发行的《西部大开发报》,每天都刊登着各种形式的大型招聘会信息,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应聘者。身为失业者的许尧尧也受此吸引,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长安。
许尧尧早已厌倦了那个气候干燥又毫无生气的红金。昨天早上8点前他还是国企员工,8点半后就成了无业游民了。前一天下午,队上的同事都劝他不要去采油厂签字画押,一旦签了字,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恨恨地说道:“我别无选择!”说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对工友们说:“眼看着就快变成老头,再不努力年轻时的梦想就要完蛋了!”
昨天是1999年12月22日,是兔年冬至的第一天。天寒地冻,朔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对于奋战在一线的石油工人来说,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来了。
买断工龄的职工们却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个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签名和摁手印。坐在方桌对面的是企业劳动人事管理部门的干部和财务科的出纳会计,还有地方司法公证部门的工作人员,他们面无表情地将一份份合同摊开,并用手指着最后一页下放的空白处,示意让他们签字。等签完了字,再用食指蘸一下印泥,重重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摁上手印。签名与摁手印二者皆用,想反悔已经晚了。许尧尧感叹不已,按他的理解,签字仪式是很严肃的法律问题,应当非常慎重,但来办理手续的工友们似乎已经麻木不仁了。摆在大家面前的是统一打印好的格式合同,几乎看都不看具体内容,只管埋头刷刷地签字。他想看一下合同,后面的人却催着他,嘟囔着说:“快点儿,磨叽什么呢!如今生米煮成饭了,又何必琢磨呢!”
许尧尧摇摇头,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办手续的人一个个都是蔫头耷拉的,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口气。一条龙服务,这边办手续,那边领现金支票,办事效率真快!他拿着7万元的支票,来到不远处的建设银行,悉数打入到存折上。
呵呵,拿着7万元的补偿金,算是告别了过去。
新年将至,弥漫在油城大街小巷的是一股浓郁的酒香。
在元旦前的日子里,工友们在一起聚餐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从南到北的大小饭馆里天天都是满满当当的。除了请客饯行的,还有多一半是去酒店打平火的。都是难兄难弟,在一起喝几杯酒,说说心里话,酒后每个人平摊几十块的饭费,也算是穷乐呵一下。买断工龄的人可以放松一下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至少难兄难弟间还是要好好喝几杯的。喝了壮行酒,还得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以及以后的出路和打算。许尧尧也有几场聚会是少不了的:既有班组成员的欢送会,又有他与几个发小和铁杆兄弟的聚会,至于与一起在饮马滩插队落户又一起招工的张矿生和王油生、与他的初恋情人向春梅和他的徒弟周小静聚在一起饮酒作乐,更是耽搁不得的事,因为他们都加入到买断工龄的队伍中了。
他无论如何也要醉几回才算自己在红金的圆满谢幕。
前两天向春梅在办公室给正在岗位上办理交接手续的许尧尧打电话:“老许,咱们得聚一下呀!你选地方,我买单!”在采油一厂俱乐部门口排队办理买断工龄手续的时候,张矿生用嘶哑的声音向许尧尧喊道:“明天中午喝酒!”张矿生是个老实人,在他看来这场酒是必须要喝的。王油生的背头梳得黑亮黑亮的,他不屑于眼前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不过即使穿着蒙努牌棕色皮衣,也还是不停地打着哆嗦。他一手拿着现金支票,一手拍着许尧尧的肩膀说:“告别上一个千年,迎接新千年的到来!今天还是明天?在哪里喝酒呀?”
当天晚上许尧尧和家人在北坪一家名为生茂餐厅的饭馆吃饭,并特意请来了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和母亲。父亲许应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原19军57师70团1营1连连长。1952年8月57师改编为石油工程第1师,次年8月随部队转业到红金油田。1985年11月离休前是红金勘探局后勤处处长。母亲秦月兰是油田的家属工,1953年8月跟随着丈夫由陕南来到红金后就开始当家属工。家属工就是临时工,几十年如一日,干着比正式工更多更苦的工作,每月只有三四十元的工资,直到1979年50岁时才算正式歇着了。家属工到五十岁就被“一刀切”,统统回家休息——干得时间再长也没有退休金,她们和职工被人区别对待,事实上的低人一等。
“在油田做牛做马几十年,如今连一文钱的生活补助都没有,让人寒心呀!”她们受了多年的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郁积在心中的怨气终于在一场大风刮过之后爆发了出来。上千名家属工打着横幅标语在勘探局办公大楼前静坐示威。标语上写着“油田家属为油田建设呕心沥血,强烈要求领取养老报酬”。烈日炎炎下,她们坐了一天也没人过问,干脆就把办公大楼给围起来。局长和书记在秘书的帮助下从一楼办公室后窗户跑了,剩下的几个副局长和副书记被家属工逮个正着,喊着让他们答应提出的条件。
家属工们愤愤不平地讲述着她们的经历和遭遇:
“我们当媳妇时就在红金干家属工!”
“50年代我们在青山农场开荒种地!”
“60年代我们在戈壁庄农场挖排水沟!”
“1964年我们在炼油厂背了整整一年焦炭,累垮了身体,得了哮喘病!”
“1965年我们在炼油厂挖沥青,一天要干12个小时!”
“1969年我们在油田挖地道,累得半死还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1975年我们在花海农场开垦荒地住了大半年!”
“我们任劳任怨,为中国石油贡献过青春和汗水!”
“我们是红金的半边天……”
副局长副书记们狡猾地说他们是副职,只有明天向一把手汇报了才能答复。厚道善良的家属们只有放人。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去办公大楼的时候,油田保卫处的干部一本正经地对她们说:“你们的行为是扰乱社会治安,必须马上解散!可以选派两名代表与局领导谈判解决问题……”在山沟里呆惯了的大婶大妈们哪见过这阵势,听说与扰乱社会治安挂上了钩,便一哄而散了。派了两名代表来到2楼与主管家属工作的副局长谈判。副局长一脸淡定地对两位代表说:“好啊,好啊,我们目前还没有接到石油部有关这方面的文件精神。当然,我们会积极向上级反映这个问题。红金的家属确实为油田建设做出了贡献!大家都要搞好安定团结,以大局为重嘛!中午我请两位大嫂在招待所吃饭。”两位代表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好离开了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这件事就此作罢,红金家属们扬起的这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老人们的诉求石沉大海。过了两年,由红金随丈夫调到河南油田的家属却拿到了每月200元的养老金。红金的家属们聚在一起牢骚满腹,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油田领导们缺徳:“这是不折不扣的卸磨杀驴嘛!”
这成了她们心中永远的痛……
许尧尧安慰着母亲说:“红金是一块冻土带,怎么都融化不了它!”
吃饭的时候,许应章无奈地摇摇头说:“唉,这算什么事情嘛!第二代石油人算是完了!”他又看了一下正在吃饭的孙子许克力,“到了油三代就消失了!”
“一个石油世家算是完了!”秦月兰放下手中的筷子,瞥了一眼儿媳贾小惠说。
一顿饭吃得有点儿不舒服,两位老人唉声叹气的。许应章扳着指头说:“离开了企业,政治上没有出路,生活上坐吃山空,你两口子虽说拿上了十多万元,将来坐食山空,有什么用呢?”
秦月兰忧虑地说:“我们许家都是石油企业的职工,现在却出了个失业人员,将来可怎么办呀?”
"爸,妈,既然尧尧已经选择了买断工龄,那就让他去闯一闯吧……”贾小惠为缓和紧张的气氛说道。
“你说你这个贾小惠,尧尧买断也就罢了,你也买了,才四五万元!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秦月兰絮叨着。
“妈,克力已经上高一了。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前10名。我在家给他做好后勤,他后年就要高考了。我们每年都缴养老保险费,我到50岁,尧尧到60岁有养老金,晚年生活有保障……”贾小惠小心翼翼地说。
秦月兰叹了口气:“尧尧才40岁,还有二十年的时光呢!你也得熬8年呀!将来克力上大学的生活费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呢!”
许尧尧先是沉默不语,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了:“爸,妈,我给您二老敬一杯!”他站起来,双手端着一杯酒,“我干了20年的釆油工,现在遇到这种事情,单位领导在大会上动员职工要积极响应企业号召,为企业减员增效贡献力量,我也无奈!总得有人站出来响应一下呀!再说也想来个二次创业……”他喝完杯中酒,见两位老人都抿了一口,心里算是踏实点了,“我明天就走了,去外面看看……”
晚上在回家的路上,贾小惠温存地对许尧尧说:“你的爱好是喝茶、喝酒、看书、看电影和旅行。我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回来,只要你开心就好!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哦!”
许尧尧将家里的事情甩给了贾小惠,又给上高一的儿子许克力叮嘱了一番。第二天早上醒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在街上吃了碗牛肉面,搭乘班车到火车站,赶上了一趟去北京方向的特快列车。车上人多,没有座位,人挤人,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来到8号车厢,找列车长补票。他运气不错,补了一张下铺的硬卧票,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宿营车里,与列车员们在一个车厢。他的脸上有些发烧,觉得自己也太奢侈了,一个下岗职工居然还敢买硬卧车票!他愣了一会儿,望着窗外的荒漠戈壁,吸入一口冷气,才慢慢坐到自己的铺上。列车到张掖站时,他拎着瓶丝路春酒和一包五香花生米由宿营车厢来到餐车,咬咬牙点了一份土豆烧牛肉和一碗米饭,一个人慢慢地就着花生米喝酒。在他看来,男人喝下的不仅仅是酒,还是一次感伤的旅程。自己的后半生即使是颠沛流离,饱受孤独,经历磨难,也要挣扎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他想此时此刻,张矿生、王油生、向春梅和周小静都会埋怨自己的不辞而别。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但也无可奈何。他清楚,再呆下去会有很多问题。比如没完没了的喝酒,多半是失业者的醉话,想找回当初的梦想,或者发誓要干一番事业等等。更糟糕的是,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日子不光不好过,还会让老婆瞧不起。与其这样,不如一走了之。
酒过三杯,他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时的红金还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尽管地处偏远的戈壁荒漠,但丰富的原油资源,让这个有着十几万人的油城无上荣耀。油城呈南北走向,依偎着祁连雪山。从雪山涌出的山泉和雪水汇聚成清澈的水流,在峡谷中穿行。河谷中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石缝中含有许多黑油油的原油成分,夹杂在水中流向绿洲、戈壁、盐泽和沙漠。这条河谷东西两侧的山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井架和抽油机。红金油田在峡谷中孕育而生。早期的地质学家发现红金油田后,将这条长100多公里的河流命名为石油河。许尧尧小时候常在石油河边玩耍。他与小伙伴们的游戏是䠀水过河,到对面的山上去采锁阳,用弹弓打土拨鼠。据说土拨鼠的肉很香,但没有人敢吃。那年有个牧民吃了它,肉香解馋,但感染上了鼠疫,经抢救无效于次日死亡,导致整个红金封城十几日,人员只许进不许出,排查出与患者接触过的人全部隔离,有效地控制住了疫情。
一次初中放暑假的时候,他和王油生、张矿生、乔振勇背着干粮,从早走到黑也没有从石油河谷中走出来。后半夜回家挨了大人们一顿责骂。石油河对他永远都是一个谜。还没来得及玩够呢,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距离红金100多公里一个叫饮马滩的地方插队落户了。
那是1976年3月,乍暖还寒的时节。与他一起去饮马滩一队的有十几个男女青年。年青人在一座砖混和土坯结合的四合院里住。他们每天留一个人在知青点做饭,其他人去地里干活。那一年天翻地覆,被后来的史学家们称之为史无前例的转折点。但在他们这些自嘲自己是“修地球”的人看来,即使是再伟大的变迁,也没有挣工分重要。离校前,总理周恩来逝世了。7月间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听说红军之父朱德病逝了。紧接着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唐山距离饮马滩两千多公里,知青和乡亲们晚上都在麦场睡觉。过了一阵子,见没有啥动静,又都回家睡了。到了秋天,麦子收割后,刚透了口气,接到公社革委会的通知: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了!山河破碎,举国哀悼。许尧尧和向春梅作为饮马滩一队的知青代表,去公社参加了毛主席的追悼大会。又一天,许尧尧和乡亲们正在大片包谷地里收包谷的时候,听说打倒“四人帮”了。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到此结束!
这是金色的10月,正在收获的包谷地里金灿灿一片。知青们喝着刚出锅的包谷酒,敏锐地感觉到中国政坛的政治气氛明显松动多了,就连平时循规蹈矩的王油生也在夜里悄悄地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偷听“敌台”。早上在包谷地里干活的时候,他悄悄地对许尧尧说:“台湾播音员的声音甜美极了!大陆的飞行员叛逃台湾了……”许尧尧屏住呼吸,在一旁偷听的张矿生吓得躲到远远的地方去掰玉米了。许尧尧踢了王油生一脚:“你这个怂小心点,叫人告密要判刑的!”
大家伙在地里休息的时候,王油生悄悄地告诉许尧尧:“这个卖沟子的范金祥和要春芳在亲嘴呢!”他拉着许尧尧来到地埂上,只见包谷地里一男一女正动情地抱在一起。王油生轻声说:“他们可是兄妹关系呀!”许尧尧摇摇头:“你这个烧怂,要春芳她妈是范金祥他爸的二婚婆娘,她随她妈一起改嫁到范家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范金祥经常往知青点跑,与知青们在一起抽烟喝酒,屋子里都是浓浓的烟酒味。许尧尧抽着九分钱一包的双羊牌香烟,吐出一口浓烟:“呔,老范,啥时候结婚呢?”范金祥不好意思地回答:“到明年吧!”许尧尧说:“你真会算账呀!娶要春芳不用花一分钱,经济实惠哦!”在范金祥看来,这都是他父亲给他带来的福气。他们的一个劳动日值是五六毛钱,一年到头一家人也就挣几十块钱,打光棍的小伙子多也就不奇怪了。
范金祥乐呵呵地说:“到时候,我请大家吃羊肉臊子面……”
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闲不忙半稀半干。知青点是大锅饭,平时以汤面条为主,偶尔也会放点葱花炝点儿油。都是毛头小子,劳动强度大,体力消耗也大,饭量就越来越大。吃饭慢的人常挨饿。穷人的孩子饿怕了,王油生总比别人吃得多。每次舀饭时,他将勺子慢慢沉入锅底,然后轻轻将勺子提起来,勺子里面是稠糊糊的面条,只盛半碗。他蹲在院里狼吞虎咽几口就将半碗饭吃完,接着到灶房里再盛满满一大碗,圪蹴在墙旮旯里消消停停吃。其他人舀饭速度快,盛在碗里的是稀汤面,等舀第二碗时,锅已经见底了。
三月不知肉味。降霜前,知青点杀了一头大黑猪。这天傍晚四合院里异常热闹,大家分工协作,许尧尧负责操刀,将刀戳进嗷嗷尖叫着的黑猪脖子里,血顺着刀流在了盆中。开膛破肚后,黑猪被斧头劈成两半。接下来有切肉分类的,有灌血肠的,有用肥肉炼油的,有用猪油炸油饼的,还有烧红烧肉的,一直折腾了几个钟头才算完。十几个人聚在院中央的杏树下会餐,动静很大。老乡们隔着门缝说:“有福不能重享,油饼子不能夹肉。这伙怂胡球弄!”
会餐结束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第二天还要出工,大伙都纷纷回屋里睡了。大约到了午夜,许尧尧起来去后院撒尿时,只见王油生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提着煤油灯,在炕沿下转圈圈。这是一排大通炕,睡觉的人头对着炕沿。他上前一瞅,只见王油生深闭着双眼,似乎还在睡梦中。他不寒而栗。他听老乡说过,这叫“梦游”,遇到这种情形不能喊叫,否则一旦将正在梦游状态中的人惊醒,有可能使他受到惊吓而导致精神分裂。他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王油生将乔振勇的光头用手指轻轻拍打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瓜还没熟呢!”然后将刀和马灯放回厨房,又接着上炕睡了。
早上在包谷地里干活的时候,许尧尧拽着王油生,对他讲了他梦游的情形。王油生似乎并不奇怪。沉默了一会儿,他告诉许尧尧,他打小就有这毛病,但对整个梦游状态没印象,每次都是他母亲告诉他的。他梦游的事情只有许尧尧知道。许尧尧动了心思,从那之后每晚睡觉前都会把灶房门锁了,将钥匙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害怕某一个夜晚,王油生的夜游症犯了,提着菜刀将他们的脑袋当成熟透的西瓜给切了!灶房锁了,就拿不出来菜刀,况且大通炕上还躺着七八个人呢,他放心地睡觉了。
收完了玉米,队长见知青们都出了力,就给他们放了一天假。吃过晌午饭,王油生嚷嚷着要去县城看电影,于是乎知青点的男生倾巢出动了。女生们都不积极响应,她们要利用这个假日洗衣服洗头擦洗身子。饮马滩距离疏勒河县城有六七公里的路程,几个人都不想走路去,就躲在甘新公路的路基下。王油生化装成女生,穿着花格子女装,头上围着丝巾在路上等车。司机在路上对挡车的男生们不屑一顾,但见了女生却立刻停车。大约等了十几分钟,由西向东驶来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王油生赶紧掐灭烟头,朝着司机嗲声嗲气的招手。司机见状立即停车。司机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他把车窗打开,探出半个脑袋来,指望着这个挡车的女生上来坐在驾驶室里。还没等司机醒悟过来,躲藏的人们一拥而上,几下就跳进了车厢。司机一声叹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车。到了县城,他们接二连三地用拳头敲击驾驶室,司机马上停了车。司机将车窗关着,不吭一声。王油生临走时朝着司机来了一个飞吻。
电影是《杜鹃山》,讲述的是在秋收起义的影响下,湘赣边界杜鹃山,一支由雷刚领导的农民自卫军揭竿而起。回去的时候,一路上王油生都在模仿着电影里面的人物造型和台词,回到知青点时他还处在兴奋状态中。傍晚男女生都挤在灶房里等着吃饭。这时王油生学着电影《杜鹃山》里的国民党军官的样子,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开枪状,“杜鹃山来了共产党!”他本想用放屁来替代枪声,想不到却拉了一裤裆儿,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女生们用手捂着鼻子都跑出去了。张矿生叫嚷着:“原来是个臭子!”王油生知道是咋回事。傍晚从县城回来,肚子饿了,见老乡们正在地里挖糖萝卜,他上前要了一只吃了。空腹吃了糖萝卜,结果闹肚子,让他当众出了丑,成为人们的笑谈。
过了几天,生产队从兵团农场用种子换回了一匹黑嘴的金色军马,军马的屁股上还烙着一个“兵”字。这匹马周身旋毛卷曲,毛色散发光泽,体形健壮,腹小腿长,线条优美,身型标致,具有大宛马的特征。队长党希润将这匹马交给正在草湖上放牧的许尧尧:“这是一匹大走马,才三岁,口轻着呢!好好喂!把它调教成驾辕的好牲口!”
许尧尧每日早上起来,吆喝着100多头牛马驴骡子,去生产队北边的草湖上放牧。原来他骑着一匹黑马,现在换成了金色的军马。这匹马在阳光下呈现出高雅的香槟金色,十分夺目。骑在上面两脚碰撞一下马肚子,就立刻飞奔起来,骑着好不威风。他给它起名叫“卷毛騧”,把它比作昭陵六骏之一。他与草湖上放牧的老乡用香烟和衣服做交易,为“卷毛騧”配了鞍、鞯、镫和缰绳等。他用泉水为“卷毛騧”洗澡,除了在草湖上吃青草之外,他还给它偷着喂包谷和豆子,把“卷毛騧”饲养得膘肥体壮的。他对“卷毛騧”感情很深,形影不离。公社各生产队的牲畜都在草湖上放养,一眼望不到头的草湖上除了丰美的草原和数不清的大小湖泉,还有很多挖垡子的人。秋收后生产队在草湖割完了草,主要劳动力都集中到草湖上挖垡子。垈子就是草甸,挖出来用马车运到生产队,是冬天各家各户做饭和烧炕的燃料。晌午时分,许尧尧在金色的胡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啃着馒头。忽然间他听到远处传来阵阵狗吠声和女人的尖叫声,赶紧将香槟金色的“卷毛騧”牵过来,“卷毛騧”应策腾空,他挥动马鞭朝着叫喊声的方向奔去。只见四个身着绿色军装、头上围着丝巾的女生被两只吐着舌头的大黄狗围住。在这广阔的草原上,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个个都是亭亭玉立的样子!他来不及多想,大喊一声:“呔!”勾着腰对两只野狗挥去皮鞭,还不等他下马,两只狗悻悻地逃走了。
“许尧尧多亏你了!”
“吓死人了!”
“哎呀……”
他这才发现,这几个迷倒他的女生居然都是他的同伴,平时在一起吃饭,在一起干活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呀!在一起快七八个月了,以前真看不出来!也许是草原上视野开阔,满地金黄的色彩再搭配上她们鲜艳的丝巾和时髦的女兵服,让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荷尔蒙的冲动。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们托人从兵团农场换回来的女兵服真好看!这几天生产队的活儿是在草湖挖垈子。今天她们吃过晌午饭后,利用休息的空间,想去不远处看看那个椭圆形的道曲子泉。大约有两三亩地的道曲子泉是草湖上最大的天然湖泉。清澈的湖面上游弋着草鱼狗鱼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鱼,四周被芦苇包围着,深不可测。泉水清澈甘冽,下雨不涨水,干旱时不缺水,一年四季水位无变化。年长的老人们说,这道曲子泉下面的泉眼与敦煌月牙泉相通,里面还有水怪,只要下去就不可能活着出来。老乡们不吃鱼,也就懒得朝湖面上看上一眼。知青们嘴馋,就跟着队上的崔世荣到泉边钓鱼。崔世荣本是疏勒河县城第一中学的教师,因家庭成份是地主,被扣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下放到饮马滩一队劳动改造。“四类分子”是对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这四类人的统称。一到晚上,生产队还要开大会,除了讲生产讲计划生育和饲养站的牲口配种,还要在最后开斗争会,不时听到有人在大声吼叫:“崔世荣你这个坏分子站出来!”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奚落着他。甚至有些年轻气盛的人还推搡着他。他无所谓,斗争会开完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长得人高马大,面宽耳阔,眼睛有神,声音洪亮,干活儿肯出力气,和颜悦色,知青都喜欢与他交往。他心灵手巧,下套撒网都来得特别熟练,似乎是一个以捕鱼为生的渔民。有时运气好的话,可以搞到几十条大狗鱼。回到崔家庄子里,他给知青们用铁锅清炖鱼。“要是有点胡麻油,红烧狗鱼更好吃!”他有些遗憾地说。他取出一个陈旧的军用水壶,里面盛着包谷酒。他给知青们每人倒了半碗酒,给自己也倒了二三两,几个人有滋有味地抿着。一锅清炖鱼很快就被知青们吃光了。崔世荣挺高兴,笑着说:“大家爱吃就好!明天再去草湖撒网捕鱼……”草湖成了知青们最爱玩的地方。
许尧尧撵走了野狗,向春梅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其她的女生都劝着她。过了会儿,哭声停了,但她仍然不肯站起来,女生们围着她交头接耳的。万蓉难为情地对许尧尧说:“春梅被惊吓后尿裤子了。你骑着‘卷毛騧’带她回队上换衣服吧!我们在这给你盯着牲口……”他将似哭非笑的向春梅扶着上了马,他骑在她身后护着她。马骑前,驴骑后,女生们跟着男生学过骑马,马奔驰起来的时候,人不害怕。“卷毛騧”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起来,许尧尧此时感觉到身前的她已经深深地吸引了自己,尤其是她那飘逸的丝巾和身后两条乌黑的长辫子,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少女的气息。有几次因激动身体颤抖得太厉害,差一点被摔下来。他下意识地挥动着马鞭,“卷毛騧”便在草湖上闪电似地飞奔起来。
向春梅说:“哦,要飞起来了!”
许尧尧哈哈大笑着。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呢?”向春梅稍微回过头来说。她的两条长辫子在云彩中飞舞着。
许尧尧回答:“我要把你仍到道曲子泉里去!”
飞奔的“卷毛騧”䠀过了几条小溪,掠过道曲子泉边后,才慢慢减速,十几分钟就来到了知青点。在下马的瞬间,她羞涩地回眸了一下他,然后急匆匆地跑回房间换衣服了。从那之后,他们恋爱了。向春梅一有空闲就去草湖找许尧尧,为“卷毛騧”洗澡,骑着它奔跑在草湖上。在知青点里,许尧尧始终认为向春梅是最漂亮的女生。他发现她除了那一张漂亮的瓜子脸,那妖娆的身材曲线也实在是太迷人了。他记得他们第一次在包谷地里亲嘴的时候,两个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就连风带着包谷杆子摇曳的声音,都让他们的心突突地跳着。他正沉浸在痴狂中的时候,嘴唇上被她咬了一口。后来向春梅悄悄告诉他,这叫接吻。农村没有公共澡堂,男人在河里洗澡,女人则在屋里用一盆温水擦洗一下身上的汗渍污垢。伏天的一个傍晚,他们骑着“卷毛騧”来到草湖,向春梅突然提出要在一处被芦苇围着的小泉湖中洗澡,让他担任警戒。芦苇丛中的水鸟在啾啾地叫着,嬉戏的野鸭先是浮游到泉湖中央,见动静太大就索性一个个赌气似的飞走了。
“这叫神女泉呀!”许尧尧惊喜地告诉她,“听老乡们说,过去财主家的女儿要出嫁时都要在这口泉里沐浴一下。莫非是你要嫁给我吗?”
他神情恍惚了一下,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了。
"当心,别摔倒了!”他跟在后面说。
“不许偷看!盯着远处……”她羞涩地回过头来对着许尧尧嘟囔着。她很快褪去了衣服,光着身子在水中浸泡着,水位到她的大腿附近,并不时地用手往身上撩水。突然间她叫了一声。他赶紧拨开芦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她在水中打了个趔趄,但很快就站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女人!他颤抖着,怦然心动,有些不知所措。奇怪的是,她看到芦苇丛中的许尧尧时并没有责怪他,而是露出了笑容,一边用手撩头发,一边轻声说:“傻瓜,你也下来洗一下呀……”他愣了一下,然后快速脱了衣服,精着身子跳进水中。她羞涩地转过身去,纤细的脊背和腰身让他浑身战栗。他不顾一切地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的脊背光滑,摸上去柔软细腻,他痴迷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让他为之疯狂,他似乎进入到迷宫般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在她挥起胳膊的瞬间,他看到了她腋下的腋毛,更感到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诱惑着他。她肤色白嫩光泽,尤其是富有弹性且高翘的臀部,与晚霞融为一体,像是一团奔腾的火焰,让他难舍难分。她闭了眼睛,等待着他的检阅。他开始抚摸着她那圆鼓鼓的乳房,拼命用嘴吮吸着两颗红枸杞一样的乳头。霞光满天,他们相拥着从水潭里出来。一路上两个人都处在兴奋中,她骑在马上,他跟在后面追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