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了多久了?”
少年问道,他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不算高,有些瘦弱,面容白净显得却也健康。在他身旁是位青年男人,比他高上一个头,身材也魁梧。他们是好友,平时也常待在一起,更何况此时。
“有二十八天了吧。你知道,只有那些人才能准确地掌握时间的流向。”男人不确信地道,“如果雨恰好停下的话,就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了。”
少年看着那丝毫没有停歇意思的暴雨,又问:“上次暴雨是什么时候呢?”
“几十年前吧,应该有二十年左右,听说连续下了三个月多。”男人不再看雨,找了位子坐下。
三个月呀!如果真会那么久,倒是我的幸运了。少年想着,竟然有一些期待起来。
而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男人站起身,走到侧门,看着转过身来的少年,道:“也不早了,我就走了。”然后顿了顿,语气严肃地道:“零,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少年点头,道:“我会的,伍大哥。”
男人不再停留,推门离去。
少年又转回窗边,看着那如第一日一般鲜红的雨,被风吹散打在窗上流淌着,那模样有些美。
雨落尽时,有些人将死了,或许他也是其中之一。
当第一日的雨落下时,他看着,本是不去想的,可是偏偏这想法就扎根了。恐慌占据了他的心灵,然后蔓延,都快要将他吞没。他躲在床上,蒙着被子,闭着眼,捂着耳朵,似乎不看不听不知道就可以没发生过。他害怕雨天,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他开始期待晴天,随着雨天的延长而更加期待,却又害怕它来的太晚。
然后某一天,他翻出了第十年使用了没几页的日记,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小事,但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却是再真实不过的生活的痕迹。他还活着,这毫无疑问。
他开始在日记上写写画画,回忆自己曾生活的,并希望将生活的。他以晴日的幻想来度过惨淡的日子,然后不再幻想了,他撑伞出门去了。他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是看着人们聚集便会参与进去,然后就只是一个人在某些地方短暂停留。
终于,他回家了。
伍披着雨衣,靠在门旁,审视着他,“我还以为你会在外面多待些时候,有什么想法?”
“尽管我还是很害怕,但我想我会和父母一样平静地面对死亡吧。”零回道,语气真得很平静。
“你的情况和他们可不同,不过我尊重你的想法。”伍跟着零进入房子,坐在他对面。
生活无常,他从父母离世时便已明白,只是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总是措手不及,但已经好久了,能接受现实了。
平静地看雨,平静地等待,直到现在。
如果他不曾记错的活,在这个城市里,他已经生活了十七年十一月又二十四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向昨天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向明天生活了一段时间。在某个意义上,他并未成年,但似乎已经成熟。
入夜后,雨还在下。等第二天他起床后,雨竟是渐渐小了,看着似乎要停的样子。等到傍晚雨真地停下时,他心里有了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本是该庆祝劫后余生,但又觉得做的那么多的心理准备有些可笑,有一种奇怪的无力感……
伍没有来看他,他也的确需要一个人静静。
他在窗前站了一晚。阳光透过玻璃,宣告了黎明。黑暗的影子在褪去,染上温暖的色调,灯光和人声接连出现。一个晴天,他预感要迎来什么,好的坏的都可以接受。
敲门声,穿着那种制服的人,轻薄而沉重的信封。
他开了门,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零先生,分配给您的一个月的雨天已经到了。”
“二十九天吗?”
“是的。请您随我去吧。”
“哈——是该如此呢。”
领路的人早已离开,零走在笔直通往殿堂的阶梯上,前后是拿着信封的其他人。有人撞到他身边,然后和他并肩走着。他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凝视着并没有打开多少的殿堂大门,也不知那之后是什么样的。
他终于走到这里。门口的守卫接过了信封,以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身边的女性。没等守卫问出话来,她便抢先说道:“我是他的妻子。”
护卫看向零,回想了会儿,道:“零先生,我记得您提供的身份证明上,您应该是未成年吧。您知道,婚姻在这个城市里可是第二重大的事。”
“未婚妻子。”她纠正道。
“那我就更不建议您进入了。亲眼见证所爱之人的死去可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零先生也想安静地离开吧。”护卫道。
她回道:“家里是我做主。”
护卫不再多劝,道:“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也不能阻止。”
零沉默地走进殿堂。
她跟进去,又马上隐没不可见。
零回身看了一眼,暗想道:果然是幻觉吗?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神父站在棺木的右侧,微笑地看着他,“你将获得安宁。”
他听命地躺进棺木之中,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棺木之中释出迷烟。
如果你能存活足够多的时间,且愿意去学习的话,你自然能懂得更多的东西。
她是玖柒,组织的一员,和其他几人共同观察这一区。因为信息的错误,计划被迫提前,只有她能赶得上。不过,她自信她一人也能完成任务。伪装和潜伏可是她的强项。
那位神父还在引导人们躺入属于自己的棺木之中。其他人也没有注意到她。
她仔细探查着周围。这种举行葬礼的教堂在各地区都有,但似乎各有不同。这些不同往往就是线索,不过也可能是障眼法。
教堂后方暖黄色的灯光并不亮,难以看清全部,但她确信这些棺木是不同的。当然,同以往一样,摆在明面上的棺木永远比宣告死亡的人少。
她静悄悄地落下来,仔细观察着不同之处。花纹是凸出来的,有很多的弯曲,颜色鲜红。
所以有什么秘密呢?她想着,又看向另一棺木。等等,刚才她在上边没看清楚,棺木之间居然还有细微的不同。那道花纹中的黑点也是凸出的,但这道里的却有些凹陷。她轻轻地触上去,什么也没发生。她舒口气,准备起身寻找其它异常。
突然,天旋地转。
零醒了,还安然地躺在棺木之中。棺盖不知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透明的玻璃。他看见棺木之外,似乎并非天堂也并非地狱,更像是密闭的房间。
棺木立起来,玻璃向单边收回。身体无力的他摔倒在地,大声地咳嗽着。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慢慢地撑着棺木站起来,没有活着的实感,反而十分恍惚。
突然,房门自动开启。零下意识地往外走,穿过一条悬空小道,来到一座平台。数不胜数地管道、机器、溶液池摆着。这应该是座工厂,也不知是为了做什么。
他茫然无措地站着,然后一道绵长的惊叫声唤醒了他。他顺着声音看去,有道人影正在管道中坠落,最终将会落在冰冷的淡蓝色溶液池里。
平台左侧有条旋转着向下的道路,零果断沿着这条路冲去。幸运的是,这条路虽然有很多的分岔口,但同样有清晰的指示牌。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到达新的平台。
那人还在下坠,但速度似乎有所减缓。不过,即使能比较安全地入水,也会因为极寒失去行动能力而溺亡。
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无法拯救这人,只能看着死亡降临。一种焦急痛苦的情绪在滋生,在心中不断激荡。他大口地呼气,实在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束,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零四顾寻找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一套破旧的服装,一条有些破损的线缆,一柄锤子,几个意义不明的按钮。
赌吧!他拍下一枚按钮。淡蓝溶液池开始冒出雾气,被风裹挟着往管中涌入。她被寒雾一激似乎清醒多了,看到准备营救自己的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身形。
零套上服装,用线缆的一头绑住自己,另一头固定在侧方的柱子上,加速奔跑,奋力一跃,猛地一砸,撞开管壁。她恰好落下被他抱住,眼疾手快地接过锤子,用力几下敲开另一侧。
风从开口窜出,为他们助力。他们荡过溶液池。旧力将尽之时,她喊道:“抓紧!”
两人成功地挂在边缘,零在下面抱着她的腿摇摇晃晃。她道:“你先爬上去,小心些。”
零上去后,加开线缆,拉她上来。她看上去有些纤细,但力量却十分之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现在只想躺着平复下心情。她坐在一旁,吸气吐气。
场间安静片刻,两人转头看向彼此,异口同声道:“你是怎么来到这的?”
然后又是沉默,零仔细观察她的面容,道:“我见过你。”
她撇撇嘴,“我也认识你。”
零笑起来,起身伸出手,道:“很乐意认识你,我是零。”
“玖柒。”玖柒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简单回道。
“你知道这吗?”零问。
玖柒现在才来得及好好观察周围,她思考片刻道:“应该是个和葬礼有关的工厂。如果我们能找到棺木的话,或许我们就能解开秘密。”
听闻“棺木”二字,零苦笑道:“我就是从棺木里走出来的。”
“你是不同的。”玖柒肯定地说完这话,又道:“我本是和棺木一起下来的,但我完全不清楚它们会在哪。”
不同?零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同,不过现在也不是在意这的时候。他想到四通八达的道路,道:“它们可能最终也会落在某个溶液池里。我们往回找找。”
在经历几次折返之后,两人终于找到部分棺木。在悬挂着的巨大铁丝网上,棺木正在燃烧。而此时,池中的溶液开始缓慢地流转融合。工厂正以设定地模式运转。
突然,一道电子合成的女声响起。
“开始配制解药。以方案二九九二开始第一次尝试——配制成功,尝试抵抗毒素——无效,解药配制失败——开始第二次尝试——”
解药?什么解药?是用什么配制的?为了抵抗怎样的毒素?无数疑问蹦出在玖柒的脑海。她觉得自己似乎接近了一个真相,但她又不是那么想知道了。
“零,零?”她呼唤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四顾之时才发现零被一条机械手臂抓住,人已经昏迷过去。她不由暗骂自己几声,马上行动起来。幸好刚才绕来绕去的时候,她记住部分路线,并不至于跟丢了。
玖柒最终停在了一个纯白色的密闭房间外。机械手臂和零都消失了,而道路也止于这个房间。要怎么才能进去呢?玖柒绕着房间观察着,可没发现任何东西。然后她随意地敲了敲墙壁,竟然开启了可容人通过的缺口。她立即进入房间。
零被固定在房中央的手术台上,已经有醒来的迹象。在一旁站着位老人,面容枯槁,身形佝偻,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搭在零的脖颈上。
“放开他!”玖柒冷冷地看着老人。
“放开他?你可真是天真。”老人冷笑道:“这可是拯救一切的希望,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
“放开他!”玖柒再次道。
“你们这些从紊乱的时间里偷窃的家伙,又怎么知道生命的可贵!毒和死亡都没有找上你们,可是其他人正受它们的摧残。”老人越来越激动。
“请冷静!”那道电子女声突然响起。老人安静下来,平淡地道:“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给他们看吧。”
乌青色难以消散的烟,断壁残垣,还有隐藏在其中的尸体。那就是城市之外,死亡与死亡。
“战争不知是何时何地发起的,但马上席卷了世界,然后只剩一片狼藉。”电子女声没有感情地讲述着,“毒素也是在那时出现的,它在进化,我们只能做出改变以期望能成功抵抗它。只能说,我们没有太失败。只是这样下去,终究只会是死亡的胜利。”
“红雨和葬礼都是为此而存在的。”老人说道,“红雨就是配制出的解药。葬礼解脱已经被毒素侵入的生命,挑选对毒素的改变产生了抵抗的生命。”
玖柒愣了好一阵,才道:“这都是你的谎言。”
老人摇摇头,说道:“这个时代最残酷的事实就是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反派,最大的反派就是死亡本身。”
“所以我又能做什么呢?”零开口了,“成为药引吗?”
“不,那样太浪费了。或许可以和我一样以身试毒,不不不,还是太浪费了。”老人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最好能用你一次性地解决毒素。”
居然还没想好吗?零和玖柒的脑中同时冒出这样的想法。
老人停下,盯着零,说:“如果给你时间的话,你一定能成为对毒素最完美的抵抗体,但是现在我们缺少时间。”
玖柒明悟道:“难怪只有29天的红雨。”
“是的,毒素又产生了新的进化,所以我做主停止了红雨并开始新的实验。我们必须调制出新的解药才能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是如果毒素再次进化完成,就什么都来不及了。”电子女声解释道。
“如果解药调制成功的话,红雨会在什么时候?”零问道。
电子女声沉默一会儿,似乎是在计算,“要视毒素新进化的程度而定,最大的可能是在两天后。”
玖柒看了零一眼,抬头问道:“你应该记录了些方案吧?”
“在方案二九九二中设想了两种死亡几率很高的解决办法。”电子女音道。
“是什么?”零问。
“第一种就是直接用大量的毒素刺激你的体质,但是既痛苦且死亡概率高。第二种就是用解药来同化改造你,但是红雨一开始就不是能直接用于人体的,痛苦和死亡概率更高,不过存活之后,你身体受到的损伤会更少或没有。”老人接话道:“然后首先你的确要能对毒素产生完美的抵抗,其次我们要能赶得上。”
“自然选第二种。”玖柒毫不迟疑地道,然后看向零,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你有什么异议?零摊手沉默,回以眼神,家里不是你做主吗?玖柒面有羞意但马上平静地问道:“具体该怎么做?”
“塔!”电子女声回答。
塔,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不过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的出入口。零和玖柒自然是从老人提供的地图路线走,进入塔隐藏于地下的内部。
两人攀过第一段垂直向上的梯子,来到第二段贴着塔壁旋转向上的阶梯。玖柒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零,沉默片刻道:“先休息休息。”
零点点头,靠着塔壁小憩。玖柒还在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摄入了多少?”
听着问话,零身子轻微一颤,回答:“没多少,不会产生伤害的。”
玖柒盯着他,零还闭着眼,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突然,一些细微的震动传来,玖柒立即牵起零跑向更上层,而在零刚刚依靠的塔壁上现出焦黑的痕迹。
经此变故,零清醒许多,说道:“那就是危险之一吗?”
玖柒抬头看去,是被黑灰色笼罩的顶,涌动着狂躁的电光。她抓紧他的手,道:“应该是来自塔顶制造的雷霆,我们小心些。”
他们走过阶梯,逃过雷霆,然后站到楼梯的尽头。后面的路是一个个跳板,最开始高度相差不大,两人能轻松地跃过。然后便是艰难,他们还在坚持向上进,终于要看到最后了。
但从塔顶传来的压迫力,还有零体内活跃起来的毒素,以及两人消耗的体力,都宣告着不容乐观的情况。
玖柒看着咳嗽的零,担忧地问:“还可以吗?”
零比对了高度,笑道:“如果你愿意搭把手,大概就没问题了。”
玖柒率先跳过去,然后转向零,道:“加油。”
零调整状态,加速一跃,伸直手臂。
“我抓住你了!”
玖柒将零拉起来,站稳在最后的跳板上,她不由感谢自己曾有的努力训练。只是,看着上方塔壁凸出的石块,玖柒不禁为愈发虚弱的零担心起来。
最后的“攀岩”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幸运的是,雷霆已经稍歇。
零看出她的担忧,感到十分暖心,宽慰道:“放心吧。到了最后了,我一定会和你一起登顶的。”
玖柒微笑着,美极了。零咳嗽两声,走近塔壁,抓住石块,开始攀登。玖柒在之后也开始登顶,警慎地观察着零的状态。两人以缓慢而比较安全稳定的速度,沿塔壁曲折向上。虽然有时会想就此停止休息,但两人彼此鼓劲,以顽强的意志克服了。他们终于踏在最后的顶——一圈从开口向外延伸的环上,两人相视而笑。
突然,零抱着玖柒伏下。玖柒的脸上显出害羞的红晕,但她马上就明白零如此做的理由。
灰黑色中涌动着亮银色的怒潮,极具压迫力且充满死亡的气息。
零痛苦的喘息着,“它在响应我。”
“坚持下,信号马上就要来的。”玖柒轻拍他的背。她已经发出了信息,只希望那边能来得及。
“红雨的调制有些问题但无关大碍,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零语气肯定但声音透露着虚弱。
“请注意信号!”
零支撑着站起来,走到边缘,被细小的雷霆追逐着。
“3……2……1”
他向上而跃,撞进了那片灰暗之中。
血色洪流从塔壁里的脉络中喷洒而出,像是要托住他的躯体,但又往更高处。那些黑色在扩散,遮蔽了更多的光辉,却也翻滚着显露些银色。无数声音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震耳欲聋。
玖柒躺在平台上,看着风云突变,已寻不见他的身影。难以想见,在那之中将是怎样的痛苦与折磨,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而已。
“已成功定位,请您准备。”
“不,我会在这儿等他的。”
“嗯——请您留心。”
红与银变得更淡了,却不是融入了黑中,而是催生出妖艳美丽的异彩。风暴已经在天穹形成,不断生长,将要笼罩整个城市。然后,像是要应着新日的诞生,风暴降下了,碎成雨丝连成雾。终于,会结束了。
“零——”
没有回应也寻不着,他不在了!
她的心中全剩下恐慌,身子突然没了气力,摇摇晃晃的,但强撑着没有倒下。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零!”
“嗯,我在这儿。”
他抱住她。
这就是一切的起源,关于那座红塔之城和那条银雾之河。
有好久之后,少年终于是来到这儿,他看着那些,笑着。
“和奶奶记录里的描述一模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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