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梧桐树上,有一只长尾兰雀停在枝头,环顾四周一会儿又飞离而去。
院子里的柴火堆上,有一只啄木鸟摇头晃脑的寻找着腐木里的虫子。大白看见我去给他喂食,立刻卷起尾巴安静的坐于食盆前面等着我走向它。
我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着官女士一起酿番茄酱,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美食,也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劳动。
盛夏秋初,番茄成熟,那红红的果实长在嫩绿的枝丫上,摇摇欲坠、鲜艳无比,因为她是官女士的心血培育而成。
通常我负责把番茄摘下来,官女士负责把它们制成酱汁,过程是这样的:把番茄放在一个盆里,用烧开的滚水浇在上面,等10分钟,官女士吩咐爱玩水的孩子去把玻璃罐洗一洗,我很乐意也玩耍的很尽兴。时间到了,皮就能完全被扯下来,保留完整的果肉,接着用棒槌将果肉捣碎,之后就变成了酱汁,放凉后装入清洁好的玻璃罐中,再拿去阴凉的地方储存起来就完成了。
直到现在,我经常做梦梦到一个红色的玻璃罐闪闪发光,似乎还能闻见一股酸甜的清香飘在空气中,引得我直流口水。
你能想象一整个冬天都吃大白菜炖豆腐吗?
红色的番茄酱像是一道光,让干涸的冬日有了火一样的颜色。
7月上,梧桐树上的桐花正熟了,时而随风飘落在大白的鼻头上,惹得它上下蹦跳着或是团团转。每年,官女士就在这样美丽的午后时光里,准备着过冬用的番茄酱。
大白,是一条狗,浑身一片雪白,像一个天使。
这个名字是徐先生给他取的,生活中他们是哥们儿,只要他不工作在家休息的话,都会和大白一起出门溜溜,徐先生的饭碗里有什么都会和大白分享,显得很小孩子气,因为他讲义气也相信万物有情,奇怪,这种感觉我好像熟悉。
一条白狗和一个男人走在坊间,远一点的话走在丘陵田间,一年四季。
记不清什么日子了,只记得一天放学回来,徐先生就带着我和弟弟一起把大白的尸体装进一个白色面袋里,拿了一副筷子和碗,就在那棵大梧桐树下把大白安葬于此,后来,花落花开再也没有大白;再后来,梧桐树也砍了再看不见飘零。
没有过多关于大白死去的因由,自那后,徐先生很少谈起这件事,大家也都不敢多问,长大一些后好像听说,大白是因为误吃了投了鼠药的食物而死掉的,当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那种情形发生在一团纯白的物体上,痛苦特别明显。人们忙给灌药、施针都没用,徐先生说了一句“让它走吧”。
徐先生就那么看着它停止了呼吸,说来也怪,大白最后的模样从痛苦到安详,竟像个人似的,好像不把今生的罪孽受尽都走不了的样子,又或是不替人类多担一些痛苦就不甘心似的。
在我的童话里,他们就像一个猎人和猎犬,有过命的交情,也有心知肚明的默契,他们都是我的英雄。
现在都可以随时在超市买一瓶番茄酱了,可都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味道了。后来也曾想过和母亲再制作一次番茄酱,但是没了心劲儿,我们都知道里面少了几味引子:没了飘落的梧桐花,也没有了那人那狗的真情,和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一个春天,我正式地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是徐先生敬给我的,他当着众人面儿端起酒杯对我说:“来,丫头,以后你就是大人了,能喝酒了。”他喝红了脸颊半眯着个眼,我瞪着眼不敢相信,但却嘴角上扬超级激动。
当时我感觉我的徐先生好洋气,像电视里民国大亨的父亲一样有面儿。
其实,他就是个老实勤奋、一辈子节俭的货郎商人的小儿子,说好听点他也是国家经济改革下有点远见发了一批横财的先行者。可是那天他说的话和做的事,就像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在给自己的女儿行成人礼一样透着教养和见识。
虚荣心的吸引力大抵就是如此,会误以为真让人甘愿肆意,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快乐让人重心不稳,荒诞但禁不住幻想,谁能说他没有因虚荣而快乐过呢,能觉知的虚荣不也是一种人格的推动?
大正月里,家里来了好多亲戚,有真心祝福我学成归来的,有顺着徐先生捧话儿的,有跟着凑热闹的,弄的我饭桌上开怀大笑,一杯接一杯的体会着成为一个大人的权利,也摆着终于比作为儿子更荣耀的女儿的得瑟劲儿。
说不清当时有多开心了,记忆里那是我和徐先生最亲近的一次接触。
其实,回想起来在徐先生重男轻女之前,我感觉他更重视大白。
此时正是腊月十六,一轮满月悬于深空,新闻里说会有150年一次的超级月亮合体的奇观。深冬的广场上寂静而沉默,我抬头看见了一轮明月,又好像不是一个似的格外特别,明月开始逐渐渗入蓝光,蓝幽幽的圆月一点点被血色浸染,就在血月即将占据所有蓝月只剩下一枚细长的上玄月时,看上去像一个刚切开的红壤西瓜,这时,从另一端闪现的眩光又一点点地撕开了血月,恍惚之间,我仿佛掉进了一片白光里,周围一片安宁,那是一个夏天,我和家人一起在瓜地里相聚,小弟蹲跳着捉蚂蚱,我跟着官女士拔着瓜棚周围的杂草,姐姐喊着什么正从田头跑来,徐先生切开了一个大西瓜……红壤皮薄,鲜美的汁水顺着切痕流出瓜皮流去了岁月。
入冬后,过去的北方蔬菜稀少,大白菜是桌上的主角,如果吃大白菜炖粉条子或是炖豆腐之类的吃腻了,妈妈就把珍藏的番茄酱拿出来做番茄炒蛋,我们吃的不亦乐乎,如果保存的好的话,甚至可以保留到来年夏天。
那时,官女士会用储存的番茄酱做一锅西红柿鸡蛋面,因为那是徐先生的最爱,见此状,摩拳擦掌的他会一口气吃两大碗面,一碗汤。
孩子们可不在乎什么爱情,看到新鲜的就一溜烟跑了。
到了夏天,孩子们都喜欢摘新鲜的番茄吃,嘴上总喊着不吃面条,不吃葱花儿,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总会有一段时间十分矫情和挑食呢。
社会发展越来越快,人心也越来越大,土地越来越小。
有的人拆了土墙挪进别人的基地盖起了新房。有的人为了自己方便砍了别人的树梢,那样不用去清扫落叶。有的人糊里糊涂为了敞亮砍了院子里的老树。树倒事小,再也看不到四季变幻的后代,也不知道了白狗诸事。
后来,在原地上又生了一颗小梧桐,没人注意过它的生长,只当是个树苗,几年下来现在已经碗口粗了。官女士今也以年迈,不关注什么花落花开了,只有入冬后才发现要清理一大堆枯枝烂叶和腐花。但,一年四季那棵树上都有长尾兰雀停靠,不同大小的都有,在枝丫间穿梭像是守护着什么一样。
徐先生有一把宝剑,没开韧只是摆设,最后一次见时上面布满了锈迹,再后来剑就消失了,关女士说他卖了,我不信。他还有一摞武侠小说和一本5厘米厚的辞海,官女士说没见他看过,可不记得他经常让我坐在旁边讲着什么。后来他离世,带走了所有答案,而我一直将此视为一种信仰。
徐先生8岁时成了孤儿,没有家产白手起家,不懂什么是宠爱,常常懒言。官女士是女中豪杰,短衫短裤,操持万家,但徐先生以为没有不穿长裙的侠女,官女士以为陪伴不算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爱情悄悄地开在岁月里。
我跟我的爱人则不同,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爱情。
我们宠着它,裹着它,风雨里护着它,虽然每一步都为了爱,但那何尝不是一种相离,历经长久的忘乎所以,才痛醒了深埋的爱情。因为,真爱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种在了命运里,在某种花香,某片薄雾,或是某阵风里,用力过猛或是从不关心,都会打碎了它,但是爱就在那里,会在过去到以后的日常里等待展开又一次新的轮回。
梧桐白狗,梦里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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