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中毕业的时候，小城里只有一所高中，在小城的南面。新旧不一的教学楼，在校园四处矗立着。每年，从乡里四面八方考进城里上高中的孩子，如候鸟迁徙一般，穿过校门口的铁闸门，穿过枝叶爆翠的林荫道。三年以后，高考一过，他们犹如纷纷坠向外界的蒲公英，转眼之间，四散天涯。
零九年的夏天，我从小城的高中毕业。那一年的高考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小城里的夏天，一如往常一样燥热，如翻滚的海浪，裹挟着我们在小城里的大街小巷穿梭，夹杂着高考后短暂的颓靡与放肆。
印象中，零九年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那些刻在我记忆深处的事儿，仿佛都发生在零八年。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那些牵动着世界的大事儿，似乎都发生在我高考的前一年。我已经记不清，那时的高考语文作文，我背诵了什么素材，也忘了那一年的政治，又考了什么时事热点。仿佛高考过去之后，我们都出现了间歇性的断电和空白。
而记忆依然清晰如昨的是那段和高考有关的日子，还有高考后那个腐烂的夏天，在那个十七岁的尾巴上，我们这样一群少年，纷纷登上小县城这个舞台，在那个肆无忌惮的七月，我们醉酒颓靡，我们如盲目穿行在小城的幼兽，在小城里留下了青春的最后一瞥。
02
记得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全年级的师生，站在偌大的升旗台下，举行高考誓师大会，我们攥着拳头，跟着主席台宣誓。那时候，我们的班歌叫《年轻的战场》，每天开始上课的时候，都要唱自己的班歌，仿佛每一天，我们都来到了这个年轻的战场。
我犹记得，最后一次誓师大会，班主任老师在升旗台上做演讲，那时候，他也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不久，年轻、意气风发，是我们班上人人都敬佩和尊敬的文学青年。在课堂上，他常常跟我们说，“班上的学生，要有出息，就要一整个班的人都考出去，人才俊杰从来都是在一个群体里集中爆发的。”
而那一次他站在升旗台上，演讲的最后一句是“跨长江，跃龙门，到首都北京去读书。”，我们紧绷的情绪，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这种隔三差五的誓师大会，点燃了起来。
虽然，最后，真正考上北京的大学的学生可能并不多，而我就是没考上的其中之一，那一年的秋天，我独自提着行李，来到了长沙这座陌生的城市。
最后两个月的时候，我每天下完自习回来，还要在家里温习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小城里的大街上，基本都是空荡荡的，街角四处的霓虹，仿佛在夏天的热气中蒸腾漂浮。也是在那样的夜里，我开始断断续续的失眠，家里的住处，靠近马路，窗外汽车呼啸而过的鸣笛声，常常侵入我的耳朵。
或许，是紧张的缘故，那些时候，我睡得浅，易醒，每每到了早上，仍然神情涣散，偶尔头疼欲裂，于是，我常常一大早起来，冲一个热气蒸腾的热水澡，然后，再骑着单车，往学校赶去。
03
记得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举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那一次考试，题目简单，批改宽松，人人都得到了不错的成绩，仿佛我们大家都可以考上重点大学，了却三年以来的煎熬似的。
但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被最后一个学期以来，各种数不清的考试的重压下，变得麻木，抬眼看一下分数，然后再警醒自己，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是在六月的高考。那段时间，大家都很少说笑、谈话。看书累了，就静静的一个人挪到窗台边，靠着窗户，看看外面，窗外的几棵大树，在夏天里，抖落起了精神，枝条横斜，纷纷缀着新绿。
我们常常就是这样呆呆的看着窗外的几棵树，偶有清风漾过，绿意妖娆，几只鸟儿，啁啾飞跃而出。我们就像这鸟儿一般，渴望着，再坚持熬过这段日子，就可以挣脱这牢笼般的束缚。
高考前的最后一天，我们清理好教室的座椅，把三年来都舍不得搬回家的书，留下一些必备的复习资料，其他的都搬回了家里。那天下午，我背着一书包，拖着一大袋的书回到家里，随手甩在房间，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快上晚自习，才冒冒失失的跑到教室，等待准考证、检查考前的所有资料。
04
记忆里，高考那天并没有如临大敌般的紧张状态，校园里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已经放假了，原本承载着近万学生的校园瞬间显得空荡荡的。每一场考试，我们像往常无数次考试一样，收拾好各种考试用品，安静走到考场，等待发卷、答题。
每场考试前，广播都会循环播放一小段舒缓的音乐和考前须知，我们就在这样的时间里焦急的等待着，煎熬着。记得每场考试出来，虽说不上紧张，但紧握笔的双手，早已经酸麻，手上的汗早就已经干了一层。
两天的时间，倏忽而过，最后一科考完，铃声响起的刹那，大家都缓缓走出教室，路上没有多少欢声笑语，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犹如末日狂欢中的欣喜和伤感。我们缓慢的走出校园小道上，在教室里，不紧不慢的收拾书本。
晚上，照例，是大家最后一起坐在教室里，像一场告别。
那个傍晚，大家比平时来的早，教学楼上撕碎的纸屑飞扬，伴随着一阵阵尖叫、狂欢，仿佛在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教室里有人稀稀拉拉的收拾书籍，有人伏着头认真的写同学录（那时同学录在同学们之间很流行，他是维系我们共同记忆的纽带），还有些三三两两的倚在窗子旁，呆呆得盯着外面，沉默着。
慢慢地，有些老师，零零落落的踅入教室，带着告别与祝福。同学们兀自地听着，仿佛那注定是最后一课的落幕，少不了悲伤的告别与告白。
后来，我们离开了教室，在教学楼下的超市里，买了几罐可乐。然后像个流落街头的醉汉，开始晃晃荡荡的打量这座城市。流光溢彩的霓虹安静的流动着，焦黑混着刺鼻味道的柏油路夹在两道郁郁葱葱的树木中间，延伸向远方。
我们走在路上，偶尔啜饮几口可乐，然后歪歪扭扭的叹息着什么。路灯光把我们黑沉沉的身影拉的很长，像一种安慰和嘲笑。我们就这样慢悠悠的在夜空下的城市里涣散的游荡着。周身汽车呼啸而过，路人匆匆散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为我们的宣泄而预留的。于是我们奋力的扔出了那空空的可乐罐。
罐子打了几个圈，“哐当”几声回荡在街头，隐匿在垃圾桶旁，承载了一群少年的往事。
05
高考后的那个夜晚，我没有睡去，搬弄着房间里的书籍，挪来挪去，一会儿蹲在这，一会儿又移向那里。仿佛患了强迫症的偏执者。其实都不是，只是一阵巨大的空虚突然间袭来的无措感和无力感。
那一堆密密麻麻地书籍是一种安慰和一种短暂的庇护所。以至于我一夜都在侍弄着，深怕破坏了这神圣和巨大的落寞。
黑夜过后，终归是茫然的空空如也。于是，我们从后门偷偷地踅入楼下的网吧，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一串晾晒的死鱼眼盯着屏幕，疯狂的玩“地下城与勇士”， 那时我们通常是疯玩一天或是一个晚上，然后揣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块钱，拐出网吧，抱几瓶雪碧或是可乐，兜着几副牌，一通电话后，就有不少人在楼下咋呼。然后，我们是通常在这样的夜晚，席地坐下，玩牌，喝可乐、雪碧，随意的闲谈。
或是兴到深处，突然觉得不过瘾，到楼下的小店里，提上一打啤酒，没命的哐当着啤酒瓶。饮酒声阵阵灌入体内，像是一种治疗，一种抚慰。后来我们经常在这样的夜里，几个人从乡里到县城，喝完酒，满脸红通通的，再沉沉地睡去。
等到阳光透过窗帘，满地七倒八歪，纸牌散乱的撒了一地。一种貌似狂欢后的狼藉，覆盖在阳光下，那是我们那年腐烂的夏天。
有时，我们纠集一大群人跑到KTV里扯开嗓子就吼，KTV里觥筹交错，红红绿绿的闪光灯迷离的闪烁着，打在脸上，身上，还有歪倒的酒瓶上。我们常常就这样唱着周杰伦、陈奕迅、梁静茹到深夜，然后各自回去。满城大街灯火点亮，熏熏呼呼的人群在灯火下，摇摇晃晃的散去。
06
沉浸在网吧、KTV的日子，终究使人沾染上了颓靡的声色。浮光灯影下，是我们这一代人渐渐逝去的青春。后来，我们开始纠结着伙伴们在县城里穿行。
我们常常顶着罡风烈日，抱着汽水、背包里塞满了零食、水等，号召起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杨仙岭”走去。“杨仙岭”坐落在贡江边上，山崖陡峙。我们在弯弯绕绕的山崖间，攀爬，远眺，吼叫，然后雄心满怀的俯瞰这座脚下的城市，房屋街道，星罗棋布，一座座楼房鳞次栉比的升起。
那时我们有着少年的放肆与无畏，歪斜着太阳帽，攀爬陡峻岩石，然后拍照、留念。然后摆开零食，在汗流浃背的时候大口大口的灌着汽水。接近向晚，山风温柔的习习而过，吹拂着我们通红的脸颊，吹乱了摊开的零食。我们慌乱的收起零食，向大山下抛去空瓶子，一种肆无忌惮的表情，就这样刻在那个夏天的傍晚。
后来我们不知多少次在午后攀爬这座山，她像是一种寄托，像是我们深藏的一段隐秘情事，在夕阳下，在我们浩浩荡荡的身影里，安静的耸立着。山下，江水奔涌而去，几只大船轰鸣，游荡在江面上，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我们一行在夜色时而停驻观望，时而嬉笑快跑。像一群马驹，像一群喧闹的鸟儿，打翻了这盛夏的奥热，轰轰烈烈的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再后来，我们开始坐着车在各种各样的同学家里逗留、游荡。像一群无业游民，盲目的奔走在各种各样的同学家里。那时我们常常是一通电话后，一群人像夜行的蝙蝠，悄悄从家里下来，集合，跳上公交车。然后在同学家里，置好一桌子饭菜，摆满啤酒、饮料。然后是大大咧咧、咋咋呼呼，一阵觥筹交错后开始胡言乱语，杯盘狼藉，酒气和饮料味儿笼罩在空气里。
然后，一群人在村里到处逛逛，像一群打家劫舍的强盗，酒足饭饱后就在村里晃悠，或是懒懒地坐在大厅里，有一言，没一语的搭着，微弱的声音消融在灼热的空气里。
傍晚，太阳仍毒辣的照着地面，我们在车站分手告别，一阵尘土飞扬而起，我们随着巴士绝尘而去。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在多少次的午后，在闷热的候车站里徜徉，等待回县城的巴士，然后挥一挥手告别我们折腾了一上午的同学。
那个夏天，我们每一次分别几乎都是在傍晚或是夜里，在一阵巨大的疲倦之后，我们露出明晃晃的笑声告别，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转弯，在明晃晃的年纪里。
07
从零九年的夏天到一七年的夏天，这八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告别和遗忘中度过。我们告别从小城走出的小伙伴，转眼四年之后，我们又告别从天南地北相遇的大学同学。同样，我们也是不断地选择性遗忘，遗忘那些在记忆深处的琐碎流年。
但唯有高考这段日子，每每回想起来，依然能够触碰到那个夏天般灼热的温度，他们就像一张永远也无法撕去的泛黄日历。
记得高中的时候，我有写日记和文章的习惯，那时候，我买了一本薰衣草色的大开笔记本，在里面零零星星的写上我的读书笔记、随笔杂文。后来我索性给他命了一个名字，叫做“青春落落野花”，我想，那肯定是我那时还沉浸在那些伤春悲秋的华丽词句的缘故，才会有这样一个矫情的名字。
后来，我将这本笔记，送给了我下一级的学妹，想来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而每每想起那些矫揉造作的文字，那段在高考中痛苦泅游的时光，还有那些写下的文字，不正是在悼念那些时光吗？
它们就像流落在青春里的落落野花，泛着含苞骨朵，白的，紫的，红的，星星点点的次第开着，在那一年的盛夏浓郁得开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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