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写散文善用典故,我称之为“埋雷”。这些“雷”都埋得恰到好处,全无生硬之感。不禁意间就能让“踩雷者”(阅读者)连呼“妙哉”。一方面显示了大丽的文法娴熟,更则是显示了她阅读甚广,知识积攒丰富。所用典故,像是在自家花园信手采撷一枝花来,或妆扮,或把玩,都是极自然的。
今日,大丽发文《在古时,一个人一生能收到多少封书信》,用典达十余处之多。悦读之下,让人忍不住想把这些雷挖出来。
附:
在古时,一个人一生能收到多少封书信
张大丽
木心说,那时候,一个人一生短得只来得及去爱一个人。01他说的是人生过去匆遽,齿易空,发易白,一般人几十年里只够获得一场爱情。由此看,人生多悲切啊!
其实,木心真正要说的是,那时人生多单纯,一点都不乱、不复杂。除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外,一般的人多是从一而终,一生干干净净。
由此我想到,在那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马的时代,一个行旅的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消耗在路上的;一个人盼望收到的书信也都在路上一再延迟,一封书信三千里,快马也得走数月,盼几封信,头发就会白许多。
朝廷十万火急的文书和军书,给贵妃送的荔枝02,不会发生在一般人身上。单说家书、友书,一个人一生收不了多少封。
秦蜀之路即使走最短的傥骆道—金牛道03,恐怕也得一两个月吧,因为它难于上青天!
有人会说,也有快的,走水路从白帝城到江陵才用一天时间04,殊不知,书信去一封回一封才是一个完整的周期。一封信从江陵再送回白帝城可能就是数旬了。如果是南国的友人给远去伊犁的林则徐的书信05,可能一个周期就是数年了。
所以,人一生收不到几封信,三五十封就是最多的了。
热血在长途上会渐渐变凉,红颜收到传往故园的书信时已是皓发如雪了。
鱼雁传书只是个说法,只是个愿望罢了。鸽子传信是可能的,但是鸽子路过漫长、凶险的天空,去多归少,书信的收到率是很低的。
苏武在北海的荒天大漠盼着大雁北飞带给他汉廷的书信06,可是,云天和北风都老了,他也没有盼到。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退一万步,即使大雁真的能传书,等到大雁把赵明诚的回信带回来,月光已经不在东楼,不在南楼,而在月亮斜得极低的西楼了07。
“西厢记”里崔莺莺对张拱说,“您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08。崔莺莺最怕的是河里是空的、天空是空的,漫长的春天空空如也。
她最怕,爱,失踪,成为巨大的空白。
盼人的人,会觉得家里闲着一个空镜子,一直没有人用它。镜子寂寞着、人的眼里、心里都是空着的。
爱,缺失了,四季都是空漠,那是多么不敢想的失落和煎熬。所以才有——“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09的残酷。
都是书信走得慢惹的祸。
可又一想,古时,人收到的“信”比现在要多。
那时,因为书信难达。人们的想象力、直觉特别发达,看见蚁动草摇、花开虫鸣、都以为是有情人给的消息,都能作出解读。他们听风,看云,观星星,都会获得一定的满足。
一切自然现象,无不是心上人给的明示或暗示。
那时,有些分别就是一生,只能靠信来传达思念,而这思念,多少都一再落空。
人们只好“自作多情”地沉浸在万万千千的呼唤和梦幻里。
这样也是幸福的,对方始终在思念的彼端。人处在爱的渴望里,会有一万双眼睛,一万双耳朵,时时都有书信抵达。
由于不能及时对话,百无聊赖里而总有长年累月的大块时间。所以,他们用三年五载,甚至数十年的时光作纸笔,把爱恨无限多地释放出来。
他们为了保证爱的唯一性,主动地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主观的深情的世界里。所以王宝钏愿意在寒窑等十八年10,天天在寒窑里等着、读着虚拟的信,人就变得无比充实和坚韧。永远相信有书信在路上,那信上写着最动人的爱语,跳动着一颗心。
他愿意为自己的深情等候,因为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去否定那可能还在路上的爱。
而现代人天涯咫尺,万里也是手指一点,就可以互通信息。现代文明断掉了一切主观的幻想的深情。
科技文明使人无比的理性,使人没了那些等候。
人们荒废了视觉、听觉、幻觉、梦觉,人成了麻木的机器。把硬邦邦的事实给人摆在眼前:成年人的世界,不联系就是遗忘就是远离。人变的冷静冷淡冷漠。人的感官萎缩了。人没了灵性变得苍白了,人性猥琐了,人多多少少被物化、石化、木化,丟了神性。
科技改变生活,也改变了人的浪漫和信仰,扼杀了人浪漫的想象能力。
人们知道太阳、月亮都是物质球体,想象在死亡,神在死亡,文学和艺术在部分地枯萎。
爱情,被怀疑。人和野兽的区别是它们眼里都是食物和生殖,而人可以闻到花香可以想象和创造爱情。
爱情被嘲笑,理性风干了幻想和美感。
所以,文学和艺术在保留和拯救动物性之外的人性。
如果爱情不寄托、附丽于什么,爱就很狭隘、干巴和很动物性。
文学升华了生活,文学也一样升华爱情,保留作为人最高贵的部分。
文学在本质上就像是书信,写给有缘人的。它保留着书信的质地和意义。
现代社会,大人们模糊了书信的感觉,它早已退化为一种文体。小孩子几乎不知道什么是邮局、信封、邮票、邮亭、邮筒、邮差……不知道从前人们写信、寄信、盼信、收信、读信、藏信的心情。
盼一封信,寄一封信,收一封信,读一封信,已经是很浪漫、很古典、很奢侈的事。
几乎人人都有手机,手机时时在手,好像时时都有人和自己联系,人变得自恋,生怕漏掉一个信息。
但是,信已经沦落为信息,已经变味。
啥时候,一个人一生会重新觉得很短,短得只能收几封信,短得只能爱一个人?!
2023.9.11
以下是挖雷:
01 木心是中国当代画家、文学家、诗人,1927年出生于浙江乌镇东栅栏杆桥,2011年在浙江桐乡逝世。木心先生于1982年移居纽约期间所作的一首小诗《从前慢》中有名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02我国从汉代开始就有“驿传”制度。朝廷在全国各地建有很多驿站,每20里一个。驿站内备有驿卒和快马。如遇十万火急的文书和军书,就由驿卒骑上快马,接力传递。其中“八百里加急”属于最高级别,驿卒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送达,延误是要被问责的。
唐代时,生于蜀地的宠妃杨玉环喜欢吃荔枝。唐玄宗为取悦于她,下令从南方运送荔枝到长安。为保鲜,不惜动用国家机器“八百里加急”驿传。帝王奢靡由此可见,乃至“安史之乱”暴发,杨贵妃殒命马嵬坡,杜牧有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令后人扼腕。
03栈道是古代在崇山峻岭中开凿架设的道路,主要为秦蜀之间经济往来而建造。傥骆道南起汉中,北达长安,全长约240公里。金牛道南起蜀地,北达汉中,全长约600公里。李白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即指此道。经傥骆道转金牛道,是古时由秦入蜀最短的路。
04 李白诗《早发白帝城》有名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概括描写了朝辞白帝、暮至江陵,一千里的路程一天就到了的情形。后人认为,千里之遥,驾一叶轻舟一日即达是万万不可能的。此乃夸张手法,表达了诗仙遇敕后的喜悦心情。
05 林则徐是我国清朝后期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民族英雄。林则徐自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步入仕途后,一直在南方做官,主要职责是治理水患和盐政。道光十八年(1838年),林则徐奉旨前往广东虎门禁烟,销毁英帝鸦片19179箱2119袋。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6月,腐朽无能的清政府慑于英帝淫威,下令将林则徐革职,发配去新疆伊犁“赎罪”。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12月,林则徐才抵达伊犁。由虎门至伊犁4886公里,林则徐走了18个月。
06 西汉时期,汉武帝派大臣苏武等为使者出使西域同匈奴单于修好,由于汉朝降将鍭侯王的反叛,单于大怒,扣押了苏武等人,劝其投降。苏武宁死不屈,坚决不降,被迫沦为匈奴的奴隶在茫茫草原上放羊,19年后才回到汉朝。
07 赵明诚是宋朝丞相赵挺之之子,自幼受到良好教育,读经诵史,加上聪颖勤奋,成年后考入“太学”, 与女词人李清照结为夫妻。48岁独自一人赴任湖州知州途中罹病身亡。“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出自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警秋》,意为:雁群飞回来时,月光已经洒满了西楼。词人渲染了一个月光照满楼头的美好夜景,借鸿雁传书的传说,表达了对爱人的思念,以及希望爱人早日归家的美好心愿。
08 《西厢记》里,张拱张公子将要告别崔莺莺进京赶考,他问莺莺:你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崔莺莺说:(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意思是:你不要“一去就杳无音讯”!我这里有信经常寄给你。
09 还是《西厢记》,崔莺莺去十里长亭送别张生,真是愁肠百结万般不舍,因而唱道:“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意思是:听到道一声“走了”,我就松了金钗。远远看见长亭,我就减少了肌肤(瞬间消瘦了)。这恨谁知道啊!
10 王宝钏是唐懿宗时期朝中丞相王允的三女儿,不顾父亲之言,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因此跟父亲闹翻被赶出家门,后因薛平贵随军出征平定西凉,其军饷却被王家克扣,使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等18年。后来薛平贵身世大揭秘,将王宝钏接入皇宫,夫妻团聚,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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