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者今天又挨骂了。新来编辑比他还要小个两三岁,总是对他颐指气使。今天周一,又是统计上一周公众号文章阅读量的日子,李记者依然倒数第一。
“大家都是从传统转成的新媒体,怎么就你的阅读量永远最后一名?你倒是弄个倒数第二也可以啊?”
李记者手中英雄钢笔的盖子被他机械般地旋转着,张不开口反驳一句。虽然整体阅读量都不高,但他的永远特别低。上次他报道了一个独生子得白血病的民工家庭的故事,可是和那些幼儿园虐童、亲属性侵的案件比起来,他的报道内容显得又普通又平淡,投进网络的大海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网络媒体兴起以后,报纸卖不出去了。李记者供职的报社是家小报,年份是挺久了,也没做成什么大品牌,于是也开始搞微博账号、搞公众号推文章,转做网络新闻。一群习惯了传统工作方式的记者们并不懂什么叫“博眼球”“炒新闻”,以李记者为典型,总是老老实实写那些普通人的社会事件,也不去揭露什么黑心企业。对李记者这样的前调查记者来说,这种工作状态俗称“混日子”,他也没想到自己四十岁这年会和所有中年老油条一样。虽然朋友们都说他能顺顺利利从调查记者转型已经不错了,但一想到自己非但没有和曾经的同事一样升职,反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困难,每日回家还要被工资比他高一点的妻子数落能力差……加之天天被一个资历没自己深的编辑责骂,无穷无尽的挫败感更要把他吞没。
不,不,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车里发呆、抽烟,幻想自己报道了个大事件,让那些人看看他的价值。
懊丧的李记者下了班,走到停车场,拿出车钥匙,打算和往常一样开着自己的小破车回家。那是一辆白色的尼桑,或说曾经是白色,因为城市里的空气太脏以及很久不洗的缘故,它显得灰黄灰黄的。就好像李记者本人,从脸色到人生,全都灰黄灰黄的。
当他快要走到车前时,脚下踢到了一个东西。李记者低头一看,不远处躺着一根骨头,不是完整的一根,短短粗粗的像是大腿骨截了一小段那样,白乎乎还挂着一点点肉丝。
作为社会版记者,李记者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在他眼里那可能是一块人的骨头,背后可能牵扯一桩大案!
他立刻掏出手机拍下那根骨头,点击原图发送给了一位法医朋友。法医朋友大概正在玩手机,竟然秒回。不过那哥们儿有个不好的习惯,打字不成段,一句话要分好几条信息。
比如今天他就是这么回复的李记者:
“这根骨头”
“乍一看”
“是人的大腿骨”
李记者看到这儿一下就兴奋了,法医都说是人的骨头!那就是了!
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停车场里有一根骨头,人骨头!这里附近没有医院,肯定不是处理不当遗落的手术残余物,那就是分尸了?分尸大案!而自己是第一发现人!他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喂?我发现了一根骨头!一截大腿骨!人的!对!”
警察说二十分钟到,让李记者什么都别动,保护现场。李记者站在骨头旁边,下意识点了一根烟,从指间飘散出来的烟雾中他好像能看见这根骨头的过去。
这根骨头是一场凶杀案的受害人的一部分。这个受害人是一个中年男子……不,不,应该是个年轻女孩,这样比较有爆点。一个年轻女孩,被一个中年男子分尸了。中年男子为什么要分尸?是他杀的人。不,不,这太简单了!中年男子是帮别人分尸,帮谁呢?帮他的儿子好了,理由是他的儿子侵犯并失手杀害了这个女孩儿,为了不让年轻的、可爱的、前途无量的儿子背上强奸犯、杀人犯的罪名,父亲选择帮儿子处理尸体。太棒了,这个案件可太有看点了!表面上非常优秀的儿子却对女人所持有扭曲的敌意……不,不!是扭曲的爱意与占有欲,因为……这个家庭缺少了母亲的角色!精英儿子势必有个有钱有势的父亲,这个有钱的父亲很忙,明明与儿子相依为命却极少关心儿子。父子心灵上的隔阂与孩子对母亲的渴望使儿子成了心理变态,于是他对自己追求不到的女孩采取强硬的手段,在女孩反抗过程中失手将其杀害,而父亲出于对儿子深沉的爱,溺爱,出手处理尸体。他应该有个工厂,是的,有钱人总会有个工厂,他用自己工厂车间里的机器把尸体切成一段一段然后抛尸,雇人消灭了证据……好一出亲爹护犊、溺爱造孽的大戏!
想到这儿一支烟抽完了,他随手丢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又点燃了一支。在这一支烟的烟雾里,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他的报道可以叫“儿子缺失母亲终变态,父亲一味溺爱酿悲剧”,也可以叫“天之骄子奸杀女孩,权势父亲助子分尸”,无论是探讨家庭教育还是带阶级斗争的节奏,都会是引发舆论思考的一篇重量级报道。一天内阅读量破千万,立刻挤上微博热搜,公众号文章被朋友圈疯狂转发,一时间整个国家都在讨论这个精英儿子杀人、有钱爸爸包庇并分尸的故事。他作为第一发现人和第一报道人在业内名声大噪,编辑在会议上公开表扬他具有超强的热点感知力,切入点很有想法,值得所有人学习。同时他们报社也在网络上火了一把,数以万计的人来关注他们的微博主页和公众号。李记者作为大功臣,被提拔成了所在部门的一把手,工资奖金都翻倍,回家以后有妻子的夸奖和孩子的崇拜……对了,还要换一辆车!换一辆荣威吧,不,不,换一辆宝马,黑色的德国原装宝马。以及名记者要有派头,还要换一支钢笔,2000多元一支的高端品牌,最好也是德国制造。
这根烟也抽完了,他刚要随手一扔,突然想起烟头会破坏现场!连忙弯腰把刚刚那个自己用脚碾过的烟头也捡起来。
几点了?警察什么时候到?他从自己无边际的幻想与期许中不太情愿地挣脱出来,不过心情依然很愉悦。李记者拿出放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机想看一看时间,发现有人给他发来了新的微信,也不是新的,看看时间大概在他报警前发来的。他划了几下才解了锁,手机用了四年反应已经很慢,看来在刚刚那个烟雾缭绕的未来里还应该添一笔换手机的情节。
来的是法医朋友的微信,就那说话爱分段、两句一个大喘气的哥们儿。
“不过仔细看看”
“应该是”
“猪的骨头”
“差不多蹄髈那儿”
“蹄髈知道吧”
“不是人的”
李记者一下子懵了,他刚刚太兴奋,看到“人的大腿骨”几个字就关了微信去报警,没看到法医朋友后面的话。等等,警察马上就到了,自己不但没了名利双收的机会,这下还报了假警?
不,不,怎么可以是这样!
他狠狠地把手上两个烟头摔在地上,轻飘飘没有重量,发泄不出去的力气被他转移到脚上,再转移那根骨头上。
看着那骨头飞出去好几米、落地后灰溜溜地滚都滚不了多远的丧气样子,李记者按下语音键,声音因为气愤和失望而微微颤抖,对着法医朋友的消息框只说了一个字: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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