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圣母院

“我很喜欢你带给我的世界，可你却亲手毁了它。”

对你来说，是不是名利真的那么重要，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心里滚烫的理想，通通都可以不要？

隔岸十八世纪荒凉的雨声，掩盖住一切回答。

那天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塞纳河，我笑眯眯地看着镜头。背后巴黎圣母院毁掉一半的建筑露出狰狞的铁骨，前面一半却还是雄伟而庄严。大火过后，像重伤的病人。隐隐在讲述什么故事……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一年是我们这个国家和邻国的战争持续的第三个年头。家家户户，15岁以上的男丁全上了战场，能交的粮食全运了前线。就连城东号称地窖里的老鼠都是金子镶的牙的那户人家，喝粥也只能喝个半饱。时运不济，天降旱情，城里本就只剩下的老弱病残又死了一半。

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没有吃的了呢。我饿得眼睛发花，按住了肚子，思索着。

娘把我和哥哥赶出去的那天，夕阳红得像血。“滚吧！家里没东西喂你们！”她拿着藤条狠命地向我们抽过来。我呜咽着，躲着藤条想抱住娘的腿。一旁哥哥灵活得多，只挨了几下，也没哭，呆呆地望着一鞭、又一鞭……最后我终于连呜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黑暗中听见哥哥生硬地说:感谢娘这些年养育之恩。身体被拖起来放在背上，我仓惶地跟着哥哥逃走了。

听说那个村子后来没有了，只有我们逃了出来。我想从那一天起，我便注定漂泊一生。

“回家吃饭了，小妹。”

一阵呼喊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我扔掉手里啃的果子，慢慢从树上爬下来，抬头去够得熙哥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去圣母院啊。”

黑发黑瞳的年轻人微微地笑了一下，而后轻声说：“自从知道了圣母院，你确实是比逃…比那时候活泼多了……好，很快就去看。看不到就给你建一座更大的。”我欣喜地点点头，接着问：“我们不会再搬家了对不对？不用再到处漂来漂去了……阿姨这么好，不会不给我们东西吃。”

阿姨远远地从家里迎出来听见我的话，温柔地笑着，一把把我抱在怀里：“谁会这么狠心饿着妹妹呀，走，回家吃饭。吃完饭接着讲圣母院的故事。”

啊圣母院！美丽庄严的圣母院！

我赶紧扒拉两口搬了把椅子坐在炉火边等着。

“上次说到……圣母院见证过王的加冕，英雄的昭雪，大战的胜利...是石头的交响乐，凝固的艺术，将永恒如亘古明星。

圣母院会等着的，等着沧海变桑田，等着小兵成帝王，将法兰西的荣光最后一次洒满欧洲大地，于草莽间走向无上王座又亲手断送了自己的人生。圣母院会等着。”

我呆呆地攥紧了哥哥德熙的袖子又松开。

“有一天我要建立一座比圣母院更大更美的楼！”苏利哥纵声大笑，豪情万丈。苏利是阿姨的孩子，和哥哥同岁，非常活泼，他头发的颜色总是让我想起太阳，耀眼又温暖。

记忆中的哥哥倒是一直惜字如金的。炉火旁围坐，这个夜晚非常安静，只有阿姨的叙述声像清泉一样缓缓流淌，偶尔夹杂着苏利哥的笑声。哥哥清瘦的脸庞被火光映衬得半明半暗，他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天阿姨答应我们会找个空闲的时间带我们去看。其实从流落到这个叫法兰西的国家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发现它与我故国风土人情极其不同。故国含蓄内敛，法兰西热烈奔放。故国的房子烟雨般朦胧，兰国的建筑却如神鬼张扬。法兰西建筑中最壮丽最负盛名的，人们叫它圣母院。圣母院在这座城市的最核心，我们却住得非常偏僻。

我平生最恨长途跋涉。长途跋涉总使我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看看圣母院。出发的这天命运替我做了安排，我捂着肚子跑了八次茅房，把胆汁都吐出来，昏昏沉沉睡着，醒来之后太阳都落山头了。

“这可……”我生气，准备骂一句狠的。可是家乡话骂人的词我没学会，法兰西还没有听过他们怎么骂人的。想了半天，我嘟囔着：“这可太不圣母了！“

一串爽朗的笑声先飘了过来。苏利脸上漾着大大的笑容跳进了门。哥哥也赶快过来拉拉我的手。他们带回了圣母院的画。我来不及哭，视线触及到纸张的一瞬间笑了一半又收回去，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它美丽神圣，却并不平静祥和，是挣扎是撕裂，惊心动魄。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圣母院下，必然将无法呼吸，只好不停地叹气。那尖拱，使我觉得高大，那飞扶壁，使我觉得轻灵，那玫瑰般华丽的玫瑰花窗更是吸引我着迷地盯着它们看。我就这么痴痴地盯着图，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我仿佛真的站在圣母院前，在一艘小船里，阳光很好我抬起头，慢悠悠在塞纳河上漂流……

日子飞快过去，幼年时那四处飘零的经历逐渐远去。哥哥总是冷峻的神情好像也一天天柔和下来。我不再时常从梦里惊醒。有一次，他们带回了夕阳下的圣母院。再下一次，带回了雨水中的圣母院。每一次都不同，每一次都很美。

我看完还总是要叹气。

“为什么叹气？”哥哥惊讶地望着我，“不喜欢么小妹？”

当然不是了。我直觉心里是喜悦的，可同时又很悲伤。也许正因为喜悦所以才悲伤。又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再不会有超越圣母院的建筑了。如果哥哥们一辈子都实现不了梦想的话，会不会很难过呢。

就像梅。梅小姐的出现一如圣母院般惊艳。正值豆蔻年华，却隐隐看出祸水的苗子。梅和灰不拉几的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身边好像总是簇拥着很多人，让苏利和得熙脸靠近都很难。每次遇见她或是谈起她，气氛就有些变化。我想是因为苏利不再大笑了。他总是开心，因而不开心起来真的很容易发现。哥哥比较难。他永远一个表情，淡淡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苏利一样不开心。但是我感觉到，他在默默地忍受什么。他总是这样，就算难过也不说。

我怎么表述我的心情呢？这一年我还是如此的年幼，理不清楚思绪也说不明白，也许会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吧？是真的烦。我又跑出去爬树了。

德熙忧郁的视线在我身后扑了空，失神了一会儿，便盯着手中的设计图纸入了迷。圣母院的确设计精巧，华丽到了极致。且不说那气势非凡的钟楼和拱门，单单拎出随便一处浮雕和镂刻，就够让人啧啧称奇欣赏好一阵子了。二十八座君王的神龛坐阵，叫人除了赞叹，更添一种敬畏之心。

君王，坐在最高处的人，能知道底层人民的感受么。

苏利担心地说：“你们以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得熙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艰难地开始讲述……

苏利的脸色越听越阴沉。天色越来越昏暗。门口那棵树上有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呆呆地坐着，不像别人家的小女孩爱笑爱漂亮，时常自己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议论什么，只有看见圣母院会觉得异常开心。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万人之中闪闪发光。”哥哥低着头说。他眼睛里有隐忍的光芒。“也许我可以建一座比圣母院更大的教堂。那时候我的妹妹再不会受人欺负，她不用每天穿着朴素的衣服被有钱小姐们嘲笑，而是整座花城最俏丽的姑娘。”苏利又笑了，这笑容却带着些许凄凉。“好像目的有点不一样，但没关系，我们会有超越圣母院的杰作的。“

日子并不是平静无波的。我最害怕的事情又出现了。家里的粮食又一次变得非常稀少。民众之间对于王室的咒骂越来越多。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别人议论着增税的事情。倘若增税，恐怕就更吃不饱了。我担忧地问：“王知道我们吃不饱么？”德熙哥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岂止知道，他还让我们去吃肉呢！”

我听呆了。近些天苏利也不怎么笑了。我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一根藤条，恐惧的感觉常常在心头萦绕。我又跑到树上藏着，心里祈祷着哪位天使大姐路过帮帮忙，不要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你做什么！”我一惊，却不是天使大姐，而是梅。远远的，她和一个身影拉扯来拉扯去。我赶紧竖起耳朵听着。

“娶……圣母院……烧……”

声音越来越远，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停止了175年的“三级会议”重开了。底层人民将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诉求。简单地说，增税可能会被否决的。可哥哥们仍然没有露出笑容。圣母院的图纸被收了起来。他们成天讨论着的都是我听不太懂的事情，什么“天赋人权”，“三权分立”。我有时候会凝望着圣母院上的二十八座君王，想着王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

那个曾说要建一座比圣母院更大教堂的年轻人已经变了，他冷漠地举起十六管的发射枪，一次击中。那巨大的尖顶发碎裂的声音。六百年的圣母院，轰然倒塌。

他把这个世界摧毁了。若要重建一个世界，必将先摧毁一个世界！

硝烟弥漫之中我无声地流下泪来，“哥哥……你摧毁的不是圣母院，是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而我，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它……

“不是得熙……”苏利站在树下，脸色苍白。“是我让他去的。我告诉他那二十八尊神像是法国的王。”

我站不稳，一下子摔在地上。为什么？你们明明是并肩作战的朋友，亲如手足的兄弟，一样的理想，意气风发，到头来却走上分道扬镳甚至彼此仇视的地步？想不通，想不通啊......

我一下子站起来，没命地朝着着火的地方狂奔。苏利粗暴地扯住我，我被带倒在地。手里被塞进一张画纸。

燃烧的圣母院。

“是不是梅？”我尽量压低自己的怒气，假装平静地说。

苏利摇了摇头。“你还小，还不明白。”男孩们要建立自己的王国，成就无上的荣耀，可能是为了女人，但更有可能女人只是装饰品。而荣耀的表现形式，又千差万别。我反复思考的答案，可能连边都及不上。我连我自己都认不清，又怎么去认清别人呢。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朝夕相处的家人，心与心的距离竟相隔如此遥远。如果我早点去了解，会不会结局会有变化？

“世上本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小妹。”苏利眼神凄凉。“所谓命运，它唯一的确定就是它的不确定。圣母院会知道，有一天它毁灭了，理由只是它太美了么......还有小妹，我要去前线了......我要去......”我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等待着那最后一道雷披在我身上。

“我要去攻打......”

是的，我的故乡。

列国之间的纷争不会停止，而我能在这个无常的世界独善其身么。

一颗泪水划过，但我想这是最后了。我说：“带我去吧。带我走吧。”

想要去看更大的世界。想要闪闪发光。

大概只有光芒万丈，才能守护住自己仅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