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染
此时云祁祁,薄纱般的落辉为天地披上了缭绕的暖色,如同天地的红盖头。若君抬头望着天色,想着早些下山去。
在她心里,那个少年有着至高至重的地位。
少年有一袭浅葱色的衣衫,与这山间林木极为配衬,他有华贵的佩玉绶带,他的衣襟上还扑满了清香。仅看这衣纹样饰,便可知其家境了,他是一位贵人。
她是这北山最为孤寂的莞香树了,她所生之处鲜有人至,因此,她盼着有人前来,盼着修为人形。恰在这个年华,少年来到了林间。
那日,雨雾极盛,一个樵夫寻了过来,若君看到他在朦胧中缓缓步来,只觉心中一阵狂喜。可随着樵夫的靠近,她看真切了,他的手里有一把斧刃。若君尚未修成人形,不可以掌握自己的命数。就在她以为命数将尽时,一个声音在雾中散了开来。
“这棵树是我护的,还请你另择他树。”少年在雾色中踱了过来,嗓音里满是深沉。少年为了护这山间仅存的莞香树,竟用家室来压樵夫,所幸樵夫识相,没有与他周旋。
此后,少年常对若君诉苦。
少年说,对他极为重要的人唤他阿晖,若君便也在心中这样唤他。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占据怎样的一个地位。
阿晖闲来会倚在若君的树身上,眺望远处。阿晖这般模样教若君心生欢喜,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眼前之人的体温――许久而来,她便也习惯了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若君在这林间也扎根了数百年,可对于一个树来说,并不算年长――她初次体会悸动的滋味,她尚未经历过别与离。若君虽只是一棵树,却有人的灵识。
也正因为是贵人,才会有这样不羁的举动。阿晖正是鲜衣怒马的好年华,却迟迟不愿离开这山间。若君不知,他并不属于这里。
可叹造化弄人,终有一天,一个姑娘将他带走了。那姑娘唤他为“阿晖”,姑娘眼尾上翘,眼底含笑,也算楚楚,二人相视付之一笑。若君第一次看见他笑,心中的那一份嫉妒化为了丝丝绵软。
自此以后,他的身影不再。果真,温柔缱绻最难留。
这痛本该浅尝辄止,可若君向来偏执,她还是心有不甘。
为谁立中宵
若君又用了十载时间,才修成人形。既是完成了夙愿,便是别无所求了,可她还想寻回当年那个少年。
随着朗月与清辉,她下山了。
若君只记得阿晖有一双藏得进日月星辰的眼眸,有一身华贵的浅葱色衣裳,同时,也随身携带几缕清香。具体是怎样的香,她记不大清了。
人间正是上元佳节,热闹非凡。姑娘眉目七分清秀,伴着三分颦蹙,不禁失魂落魄――这凡间足够热闹,可却少了阿晖。
孔明灯时隐时现,天穹披着星光,如同下九天的银河,流入了若君的眸中,霎时,若君的眼睛里驻满了星光。
她清楚地看到,在河边,一对有情人在放孔明灯。佳人身上衣正单,少年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这般相依相偎的情景怎教若君不起凡情?
她想起了阿晖,她想象着自己同阿晖一起放孔明灯,并亲手在那上面写下自己的愿望,想象着阿晖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她反复想着与阿晖的初遇,她迫切地想让他看到自己修为人形的模样,她认为自己绝不比那姑娘差几分媚态。
若君凑近了些,她想听清两个人的对话。
“娘子近来最兴熏香,这香可是徐叔家的?”姑娘只含羞点头,不发一语。
若君想起那人也嗜香,一个想法抽丝剥茧般展现了出来。
次日,她凭借着幌子寻到了那家作坊。全城也仅这么一间香坊了,并不难寻。
“可有一位身着浅葱色衣裳的公子来过?”若君思忖须臾,又添了一句,“他唤作阿晖。”
掌柜是一位老者,他将“阿晖”两字极为生硬地念之又念,叹息二三,才缓缓启唇:“近来倒是没有……可以前啊,的确有这么一位公子。那时候,这香坊还不归我们徐家。姑娘同这旧主的女儿一样,喜欢这样唤他。姑娘你可莫要嫌我烦啊,且听我细细道来。那位公子兴许是看上那家小女了,他成日里往这香坊跑,也买过不少香料,旧主或是不想断了这桩生意,便没有拦阻。可谁知,那家小女也恰好对他动了情,天命啊!”
许是触到了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老者往门外瞧了瞧,压低了嗓音。若君想起了那日带阿晖离开的女子,莫名有些木然。
“后来啊,他们执意要在一起,我也不懂他们之间是有什么往事,可他们就是固执啊!那公子可是位贵人,他的家人断然不会应允这门亲事,奈何他也是痴人啊,既然躲了起来,多时不愿露面。最后啊,还是那姑娘在北山寻着了他……”
听到“北山”二字,若君没由来的一阵颤栗。
“自两人一同失踪后,这作坊的旧主带着一家子都搬了,这贵人也是惹不起啊!”
一时,若君有些恍惚。她已然忘记自己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的香坊。
那夜天色暮沉,虽不怎样凄冷,却教她黯然销魂。再见河边眷侣,她只觉心中凄苦。
是贪念,是因果,是无措。是最初的悸动,教她落魄。
为谁管残春
若君也知再寻无果,她重归北山,弃了满身修为,她奢望那人会来寻她。天下之大,她是寻不过去的,毕竟,寻来也无用。如今,她只希望,他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棵树,陪自己度过最为难熬的时光。
她恍觉,她的那份悸动如同初见时的林中雾起雾散,飘渺无定。
莞香这一生最为值钱的便是沉香了。伤痕越是多,沉香便越是弥厚,她便越是值钱。数载之后,若君经历了风风雨雨,细数下来,她的身上已有数百道斑驳,深浅有致。可她宁愿舍去满身沉香,去换一个阿晖,以解自己的孤寂。
毕竟,香这东西,华而不实。空留恨悠悠,思悠悠。
寒风簌簌而过,这素春也是冷得紧。若君没由来的一阵颤抖,抬眼却对上一双眉目。
那是一双吞并了日月星辰的眼眸,如同少年的眼眸,令她讶异,使她悸动。眼前的人恰似故人,可却不是他。
眼前的人眉目之间栖息着风花雪月,同那人一样,有着华贵的衣襟,有着温澹的气质。可她却摇头叹息。他不是那人,也不会是那人。此刻,他提着斧刃,正欲对自己下手。
她放纵自己的身体,不做挣扎,任疼痛袭击自己的身躯。一阵痉挛后,若君的枝干断开了一节――她想,这一生挣扎而来,也未曾得到什么。眼前一切俱是朦胧,都被蒙上了一层雨雾。
她哭了。
若君是良树,身上积淀沉香万千,这沉香是人类所贪念的。那人不会出现了,就这样于遗憾之中败了花季,也无妨。毕竟,她尝过了悸动的滋味,尝过心脏大起大落的感觉,对于一棵树来说,已是恩赐。
她已别无所求。
终于,她看着自己的树桩,安静地躺在了他的肩头。仿佛寻回了那份温存,数百年来,少年是第二个愿为她施舍体温的。
为谁泪长珊
若君觉察到除了她本身的香味外,还有另一种好闻的香味袭击着她的嗅觉,显然,这味道来自于少年。少年熏的香,是不同于自己所拥有的那种香的。这香似曾相识的。
不知是何故,她忽然想起,她待了那人三十载。
人来人往,潮涨潮落,只叹今非昨。
汹涌的悲情在肆虐地袭击她的胸膛。
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她弄丢了自己的贵人,又荒度了自己的豆蔻年华。原说红颜不老,可她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水份在流失,唯有香依然存在。
她被少年装在了锦盒中,她感觉自己沉甸甸的身体躺在了少年温实厚重的掌心里。同样是在月夜,她躺在了少年的广袖之间。
那夜春风不失料峭,清辉寒凄。里屋里的香气无绝,各种的香味使得她自叹弗如,鎏金香盏里却已经空了。
月上台阶,顺着门楣浸了进来,一时,岁月静好。
“父亲,这沉香乃顺儿亲自所制,还望父亲笑纳。”少年毕恭毕敬地将她奉了出来。
“这香取自何方?”老者沉稳的口音使她莫名踏实。
“北城山间,是您所挚爱的莞香树。”
老者一怔,缓然移开了盒盖,若君看见了他,在灯火摇曳之下,他的脸庞被镀上了一层暖色。老者的唇齿缓缓闭合,似有所语。
起码,在若君眼中,他的确是有所语的。
老者忆起了往事。年少的自己总是鲜衣怒马,如此不羁。他与她约定在北山的莞香树下见面,可她却依然留恋家眷。
他说了,他等她,等她去寻自己。在他以为她已移情别恋,正欲心灰意冷时,她步入了他的眸中。许是安排妥当了家中事务,她没有犹豫,随自己去了他乡。
如今故人病逝,故地重回,他是记得的,曾有这么一棵莞香树,陪自己度过这一生最为难熬的时光。他也知自己命数不多了。
老者卷却广袖,轻柔地将莞香放入了香盏中。
――初见她时,她熏了满袖的莞香。
若君躺在了鎏金香盏中,华贵的衣襟旁立即盈满了香雾。那是她的沉香,她即将逝尽。仿佛,香盏里空出的位置本就是留予她的。
人可有生死与暮老?她不知,眼前之人是故人罢,只是所有的一切都那样安然,仿佛跨越千山后,他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她。
她在这山间待君,却只注意年少的身姿,或许,他来过,只是,故容不再。
愿为君故,这世间,终究是归于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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