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重回故地,书也会被再次打开和阅读。《穆旦诗选》的阅读笔记重返。
要不是因为《我的抗战》这部记录片,我大概就和穆旦的诗擦肩而过了。读诗不但需要对文字保持敏感,还需要注入情感和想象,诗总是用最少的字来表达深层次的世界和情感。一首诗作当中表述所能及的文字边界之外的旷野,是作者特意留给读者的。
在记录片《我的抗战》中引述的那首诗名为《《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是穆旦写于1945年7月的长诗。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祭歌部分 穆旦
诗中提到的胡康河在缅甸境内,胡康河谷位于缅甸最北方,钦敦江上游地区,由达罗盆地和新平洋盆地组成,山高林密,河流纵横,雨季泛滥。缅语为“魔鬼居住的地方”。据说原来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统称“野人山”。1942年,中国远征军第5军撤退时,曾途经胡康河谷。而时年24岁的穆旦是其中一员。记录片《我的抗战》第二季“野人山”讲述的就是这一段往事。
穆旦的诗大多比较沉郁,如果我们注意到他写下这些诗作的年份时,大体就能感受到,在那个时代里,的确,开心的事情没多少!比如穆旦在1947年写下的长诗《隐现》,暗含着对命运和前途在内心中时不时发作的隐忧。
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们是二十世纪的众生骚动 在他的黑暗里
我们有很多情感 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声音 却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颗良心 却各自藏起
----《隐现》节选 穆旦
作者提前的预见,往往是读者事后才能理解的内容。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时,一位诗人绝不会为一首佳作而庆幸,情况可能恰恰相反。
作为中国远征军“生还者”中的一员,在穆旦的诗作中,尤其是自1945年之后的作品,我们会见到越来越多的内容都与“生还”有关。穆旦个人的生平资料不是非常丰富。尤其是中年之后。穆旦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保持了静默,在那段岁月里,他成为“历史反革命”。在1975年之后,穆旦又可以继续写诗了,不过命运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努力想象一下年轻的穆旦在“野人山”中急步行军时会是什么样呢?那些景象可能一直活在穆旦的记忆里,而自“生还”之后,可能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在穆旦眼中都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他见识过真正的残酷与死亡,对比他在余生所见识的或许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穆旦在诗作里写下来的是我们从未见过或是不曾想象过的。区别在于他是亲历者,而我们只是听说者。穆旦晚年在《冥想》这首诗中道出了自己的内心独白:“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
穆旦的家族属于浙江海宁查氏一门,穆旦本名查良铮,与另一位名满天下的查良镛(金庸)同属海宁查氏一脉,是同辈的叔伯兄弟。浙江海宁查氏是望族------“一门十进士,兄弟五翰林”。不过在49年之后凋零了。穆旦将“查”字上下拆解开来,一个“木”字和一个“旦”,也有同音像“暮”与“旦”一样,不过照这个字面来理解,就像穆旦身处的时代的大部分一样,都是需要在长长黑夜里前行许久许久的时光,心里面却总有对“旦”的期许。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他们见惯了死亡。浙江海宁查氏有“南查”和“北查”之分,穆旦属于“北查”一门。这族人是从海宁查氏分出去的,离开江南去了北京,多经商致富。在“南查”这一支中,穆旦的表兄弟是金庸。不过穆旦和金庸这对表兄弟从未谋面。查良镛是将名字中“镛”字左右拆解开来,用作笔名“金庸”。金庸除了是一位作家之外,也是一位商人,而且颇成功。穆旦和金庸两人才华不分伯仲,而命运却大相径庭。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海宁查氏家族的故事,只能当作一段轶事去说说。几辈人百年经营才会有这样的一个家族,调落了就不会再有了。所以“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的诗句不是诗人一时兴起,而是对于史实的具体叙述。只不过我们当诗读罢了。我们现在读金庸的作品,尤其是有关描绘江南的段落里,都可以看到作为“南查”族群中的一员金庸的记忆:
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书剑恩仇录》节选 金庸
这些记忆不似金庸在其他作品中对于苍茫大漠、浩瀚长江与诡异西南那般有文字上的铺垫,金庸笔下的故国景物多来自在香港写字楼格子间里的想象与铺陈,那些景物是“神游”故国之后的余味,金庸笔下的武侠内容是“神游”之后的流亡,也就在那些武侠作品中,金庸才可以“回家”。相较之下,穆旦就没有金庸那般有“运气”了。他的“好运”似乎在中国远征军那一段经历中已经用完。在随后的岁月里,穆旦身后的“北查”一门也面临与“南查”一门相似的命运。这个家族的南北各支人丁凋落和各异的经历,都不能再为这个家族添加更多的荣光。
在很长的时间里,海宁查氏一门的往昔荣光可能是他们刻意回避的内容。金庸还能在武侠作品里的“故国”中流亡,而穆旦却无处可去,只能在长时间的默不作声中找到精神流放之地。穆旦的生涯中有二十余年没有留下丁点诗文。只有等到暮年时,穆旦的诗作里才可以看到始终处于“流亡”境遇的魂魄。这是阅读穆旦诗作-----尤其是晚年诗作时可以直接感受到的情愫。作为诗人的穆旦以诗人独特的纤细触觉,可以让他提前感知即将到来的命运,却无法说破。作为作家的金庸以其缜密的思路和家学的功底,用文字为自己的故国搭建了一道记忆的长廊。在这两种分道扬镳的静默和喧嚣中,人生和历史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到最后往往分不清楚何为真,何为假!把海宁查氏的旧事和属于“北查”的穆旦、属于“南查”的金庸的过往梳理一遍,一个镶嵌在中国现时代大历史中的微历史就呼之欲出了。末了,我们把一切原因和解释都归结为“大时代中变乱激烈”这样的结论。
穆旦在1976年的《智慧之歌》里这首诗里将愤怒以极其平静的方式讲述出来,他深知自己“走到了想象力的尽头”。在这种愤怒的底色中,没有一丝求饶。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智慧之歌》 穆旦 1976年
穆旦的诗作可以当成历史的隐喻来读,就像我们阅读上古的历史记载时总会看到民歌一样。穆旦生平中的波折没有化作诗作中的怨气,他所吟诵的仿佛与平生的痛苦没有太直接的关联,他的视角更多的还是凝聚在人身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些见识过的人,似乎对人世间的纷争失去了兴趣,他们身处争斗之中,或是作为旁观者观看这些争斗时,总是平静的如老僧入定。
穆旦被人们重新想起来,是在上世纪80年代。好的东西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亡,就像历史一样,中国近现代史的模糊不清可能让人遗憾,不过不重要。历史,总要等着沉淀、澄清之后才好看。在模糊不清的同时,我们可以在小说、诗作和人的生平中去拼凑历史缺失的那一部分,即便那样的历史可能不像官家正史那样的大气磅礴,却人味十足。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一文中就表达了他对穆旦及其文字的敬爱。
“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
仔细去品味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讲述的不传之秘,说的都是“黄钟大吕”的回声。王小波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
等时间再过去久一点,穆旦的诗或许还是会被人翻捡出来,我们也许会再次在高高的山岗上,读“坐在山岗上我静静的流泪”这样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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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分阅读的努力都是迈向辽阔的一步!《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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