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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六岁左右才从直呼其名改口叫爸爸的,那晚父亲默默的给我剪了一夜的纸,那也是我有关父亲最初的记忆。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话不多,看着闷闷的,总是在默默的做事情。小时候爱睡懒觉,睡得迷迷糊糊时常感觉父亲来到旁边,轻轻的帮我掖掖被子、然后又默默的离开;三十多年过去,儿时的记忆多已模糊,这个片段却时常在脑海回放。
和母亲一样,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不过都很支持我读书,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喜欢听我回家背古诗,总是那么微笑着,却不多言,只默默的认真听。而有时父亲是严厉的,尤其在一些礼仪上;例如一家人吃饭,筷子伸得过长去夹菜,他认为是不礼貌的,总会严肃的提醒。
家中的老房子是在父亲的坚持下建成的,因为种种原因,从我还在母亲肚子里开始打地基一直到我6、7岁才搬进新家;其间艰辛我那时还小不能记得和体会,不过现在想想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只记得搬进新家那晚,我背着算盘,大姐、二姐、父亲、母亲、还有小外公各自搬着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物件从祖屋穿过半个村子一路走进新房;那时的我们是热闹而快乐的,从几家合住拥挤不堪的祖屋到可以每人一个房间的新房,新的生活就那么开始了,就连开始不被大家看好的选址后来也证明着父亲独到的眼光。
但生活并没有就此轻松,因建房欠债还遇到无良的包工头,父亲总是在默默的忙碌奔波着,有次因此出车祸还住院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后来我上学了,家里常为我的学费发愁,父亲和母亲时常背地里讨论着怎么筹学费;虽然在我面前仍默默的什么也不说,但我也能隐约感到生活的艰辛;不过父母一直给我鼓励和支持、尊重我的想法和选择,我就在这些自由和鼓励中一步步走出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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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择校的时候,我不顾家里拮据,一心要上市里最好的二中,二中比县开中每学期学费要贵几百块钱,在那时可不是笔小数目。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们还是一如既往默默的支持着我,因学费困难,父亲放弃了村里木材加工的工作——当时他可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背着被褥去外地打工。记得有一年,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去学校看我,在学校住了一晚,两个人挤一张宿舍不到一米宽的床,只能侧着将就了一晚;那时不懂事也没问起父亲在外的情况,第二天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回家前给我一个指甲刀,估计是他自己在外用的。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很开心,办了酒席请了老师亲朋好友。因为又是我自己拿主意,报了西北很远的学校,开学那天父亲坚持送我去报到;同样没出过远门的他,在路上还试图给我做示范,车子拥挤没有座位,他走到一位坐着的年轻人跟前,用蹩脚的普通话搭讪、然后硬是挤出了半个屁股的位置招呼我过去坐下。带着我办完报到手续,父亲坚持就离开,后来我才听说,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普通话不标准误买了到滁州的车票、然后又遇到无赖碰瓷,一路兜兜转转才回到家中,后来我们提起这事,父亲只当笑话笑笑什么也没再说;而我心里开始一直有了深深的自责,当年年少无知,竟然都没想起送他到火车站、帮他买张回家的车票。
从高中到大学,学费从几百到几千,父母亲的压力更大了;虽然有两位姐姐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但也经常看到父母为我学费的事情发愁;父亲越发沉默了,而母亲一如既往的唠叨,两人常因这反差巨大的性格而拌嘴;有时母亲送我去学校前嘱咐我说放心不下,我也会开玩笑的说还是我放心不下你们、有事没事就吵几句,一旁的父亲听见也只是笑笑。
大学毕业,家里又一致支持我读研究生,硕士毕业时,一直想请父亲母亲到学校穿着硕士服和他们合个影,可惜因种种原因没能实施,也成为我心中一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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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工作了,家中的债务也终于还清;拉家里人来玩,晚上特意定了个包间吃饭,母亲嫌贵死活不进去,父亲却明白我的心思,说了句带头坐下,那一刻我知道父亲一直是最了解我的。
可惜工作一年后父亲查出得了肠癌,两位姐夫带着他去杭州,我也从工作地赶过去,再见到父亲,已经瘦的认不出来了,看着就让人心疼;因肿瘤医院人满为患,我们只能暂住在亲戚家,然后每天去医院等床位,那时气盛,好几次焦急得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吵起来,父亲反过来打圆场,扭头看着他瘦弱的样子,我忍不住满眼泪光。
还好后来手术成功,父亲渐渐恢复起来,只是和杭州肿瘤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十余年,父亲常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因为医院资源紧张,有时去检查三五天就结束,有时则要两三个星期,开始家人轮流陪着他去,后来父亲固执的坚持一个人前往;在半山区住着50一晚便宜的宾馆,我陪着他时总是抢着付饭钱、时不时买点水果;一个人去时,好几次打电话问,都是在宾馆吃着泡面,说他又答应着好好好。
一晃十余年过去,父亲对定期检查也松懈了,虽然我们还时不时提醒他,但他总说家里事情没忙完一拖再拖;我们也慢慢的放松以为事情就过去了,再后来,家里重建新房,父亲又帮着忙里忙外,还固执的非要在我回家办婚礼前把房子搞好;我是后来听母亲说才得知,父亲母亲姐姐们没日没夜的加班收拾;婚礼如期在新房进行,宾客渐散,在厨房里,我看见忙碌一天消瘦的父亲,端着个海碗大口往嘴里扒拉着饭菜,那是疲劳饥饿、那是幸福喜悦、那是父爱无声,于今日,我终是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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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儿子出生,父亲和母亲讨论着办酒席的事情,感慨着说又是一代人了。父亲是个溺爱小孩的人,虽然还是沉默少言,但至此常见他笑;让他们过来玩,陪着儿子搭各种积木。儿子周岁的时候,很少说话的他却和母亲同一阵营,怂恿我要二胎,当时半开玩笑的回答说,再要个孩子得重新买个大房子才行、你们能帮上我吗?父亲沉默了。
父亲终是不习惯城市生活,执意要回老家,我知道他的固执没多挽留,只是坚持让他回去路上一定要再去肿瘤医院检查一次,他同意了。不想几天之后打来电话,说医生说检查有问题,于是赶过去,得知肺部又有肿瘤,于是决定做手术;因为十年前的经历,大家都比较乐观,手术很顺利,大家以为就此解决了;记得术后有一天,透过病房的窗户,外面阳关明媚,我陪着父亲闲聊,第一次像个大人和他聊关于人生的话题,借此劝他后续不要再凡事操劳,放宽心享受生活,那天聊的很融洽,我确实觉得父亲该好好歇歇了。
不想半年之后检查,发现癌细胞转移,于是走上漫漫的化疗之途;从杭州转院去衢州,路上我和父亲说自己的打算,父亲只是说好,其实我自己心里都没底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该尽量试试;又是几经周折,做基因检测、申请转组都没成功,最终还是坚持化疗。父亲说要不就算了吧,太花钱,我说花不了几个钱,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又是个漫长的过程,从十几天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开始我或者家人陪着他,后来又固执的一个人;只是化疗的反应越来越大,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说感觉冷窝在被窝里,语气却故作轻松;虽然戒了酒、却抗不过一辈子的烟瘾,经常躲洗手间抽烟,因此母亲又经常唠叨。
记得有次赶去为次日赴金华取药,到衢州已是晚饭时分,仍抢着付钱,然后边吃边聊,忽然和我聊起村里和他同辈的某某前些天意外去世了,说完表情甚是凄然,我知道父亲思人及己,想劝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一阵沉默。饭馆外夜色渐浓,让人看不清远方,很想陪他喝杯酒,却终还是作罢了。
好在医院条件还不错,也或许多年来已经习惯跑医院的生活,陪着父亲可以散散步、吃吃饭、聊聊家常,难得有这么多和父亲一起的时光,有时也骗自己,就这样吧,也挺不错。
只是父亲不愿意继续化疗了,许是身体越发不适的缘故、许是因前次玩笑不愿意再花我钱的缘故、也许是因有次他来电我焦虑发火的缘故,我不得而知。但任凭我怎么说,他都不愿意继续化疗了,他说,每次去医院,就有几个认识的人再也没来,有次还亲见同一病房的人彻夜呻吟次日被推了出去。我无言以答,只要求他记得定期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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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回家,见父亲胖了些,也许是停止化疗的缘故;母亲说还是怕冷经常窝床上、现在不让他干活一个人无聊的有时偷偷抽烟有时拿本书翻着看,我说那我给他买几本书打发时间吧。儿子调皮,父亲总是在旁边微笑着看他,却仍不多言语。本来这次我和妻是计划了要带父亲母亲出去旅行一趟的,可父亲坚持不去,看天气又有台风最后作罢;后来才从母亲那得知是父亲担心身体虚弱路上不舒服添麻烦。如此一晃长假过去,却忽然发现都没和父亲说太多的话;临行前和往常一样,父亲又默默而认真的给我们准备了好些带回来的东西,他总是默默的思考着,然后将东西一件件整齐的码放在后备箱里,忽然发现,十多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这个固化的过程了。
此后每周和父亲通电话,电话那头父亲总是笑着说挺好,说十一儿子带回家的小猫莉莉也挺好就是调皮;然后有一次说莉莉好像失踪了,好几天没见;他自己还不错,就是好几天没拉了,我让他去医院检查,却说没关系;又过了一周,还是没拉,母亲也着急了,给我电话,决定回去。那天雾霾特别严重,但心里的担心更严重,一路硬着头皮开,高速封了改走国道,一路穿越迷雾和拥堵终于赶到家。看父亲躺床上,精神却好,见我也不说话,估计是怪我不该赶回来;说带他去医院检查也不同意。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和妈妈二姐吃过晚饭,忽然听到猫叫,直觉是失踪好几天的莉莉回来了,打开门,果然看到它蹒跚着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像极了电影里重逢的镜头。
仔细一看右前腿断了,估计被夹子夹坏了,回到家又是喝水又是吃东西的,然后蜷在纸箱里要睡着的样子,很难想象这六七天时间它是怎么艰难熬过来的,心疼的摸了摸它的头,不敢再打扰它。
有时会忽然很迷信,想着事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或者暗示,奢望着父亲会和莉莉一样,只是受点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此住下陪了父亲几天,劝他听我们的去医院检查一下仍是不听,仍坚持自己下床大小便、有时晚上起来好几次;有时在房间陪他,想和他说说话,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又怕打扰他休息,几次想起又打消了念头。看着他无力的样子,怎么也不能相信年轻时的父亲是个能挑起两三百斤的汉子,原来父子缘分一场,就是一场无声的陪伴,你陪着我一天天长大远行,我却只能陪着你一点点衰老虚弱。
转眼一周过去,父亲才慢慢拉了一些,我请的假也到期了。临行前一天母亲说很多亲戚朋友来看望父亲,刚好你在,今晚做个饭请大家过来表示感谢一下吧。当晚陪大家,一一敬酒表达谢意,饭后大家陆续告辞,又逐一送别。
送走了二哥,送走了三哥,又送走了大哥;虽然大家都喝了些酒,但都还清醒,挨个陪着送了一段路程,说着保重身体天黑慢走,然后驻足、转身。
回到家,一位发小的爸爸还在那坐着,执意要上楼看看躺床的父亲。进了房间却没多言语,看看父亲,又试图握握他的手。
下楼时从母亲那才得知他和父亲是同一个村子过来的,以前还是邻居,诧异自己这么多年竟然都不知道,或许因为以前他们没太多交集的缘故。
走的时候送他。知道他近年也是饱受疾病的困扰,却始终没把酒戒掉,准备劝几句,不想他先开口了:一个村子来的,没动过手也没吵过架……,然后是分明的哽咽,喃喃着走进浓浓的夜色中,仿佛一代人正渐渐的离我远去。
再次回到家,却发现刚治疗回来的莉莉不见了。和母亲找了一圈,最后在灶台下发现它,蜷着身子轻轻的冲我们喵了一声。母亲说许是太冷的缘故,猫本就怕冷。
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它:
别怕,冬天过去就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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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那天又是个坏天气,一路大雨,能见度极低,有时只能凭直觉前行,眼前的雨一如心中的思绪,让人迷茫又沉重。
果然周一时二姐打来电话,说我走次日父亲鼻血流着不止,一家人又好说歹说父亲才终于答应去住院;视频里父亲精神好了些,却不愿多说话,二姐告诉我说父亲和她说心里担心,问他担心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许是一辈子操心惯了的缘故。
一周后在父亲固执的坚持下还是出了院,只是回家后情形每况愈下,白天在睡觉、晚上疼的睡不着,母亲打电话来,决定带儿子再回家一趟。
进了门父亲看见儿子,眼神一热,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年幼的儿子见到爷爷,一个劲的问爷爷生的什么病,说他要买最好的药治好爷爷的病,我无言以答,只能抱抱他、强忍着眼中打转的泪。
父亲的疼痛日益加重,连给他配的吗啡也顶不住了,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也时不时轻轻的哼着喊痛;但还是固执的自己挪起来去座便器上,只是又好些天没拉了。
有一天在外面陪儿子拉完,进房间看到父亲正挪着起身,去扶他,却蹲下去就要拉,我说先扶你去座便器上,却怎么说也听不明白;我弓着身子搂着他的腰,自己的腰却一阵疼痛有点难以支撑,着急的大喊起来;却见他扶着跟前的垃圾篓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将垃圾篓拿过来往屁股下面放去。看着他无助的像个孩子,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眼泪又不争气的在眼眶打转。还好大姐及时赶来,好不容易将父亲挪到座便器上,却发现已经拉在裤子里了。
之后两天还是如此,只是拉却吃的更少了,疼痛也不见减轻,眼看吗啡用尽,不顾母亲的劝说,我执意带着儿子去县城开药。年幼的儿子却忽然很懂事的样子,在医院很配合的让我顺利的办完了事情。回到家,给父亲服了止疼药、又喂了点化痰药,然后给他挪个舒服的位置,人已经瘦的只剩骨头,我竟能直接把他抱起来,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当晚及次日,父亲一直沉沉的睡着,直到次日傍晚醒来。母亲过来给他喂吃的,没喂几口呼吸困难有痰咳不出的样子;我着急了,抱着他又是喂化痰液、又是用筷子绑着棉布伸进去擦痰,却见父亲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伸出两只胳膊、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使劲的咳了一下,就那么安静的躺在了我的臂弯里;巨大的悲伤袭来,我就那么搂着他、呼唤着他,一任涕泪横流;良久,我轻轻的放下他,去合上他的双眼,哽咽着说“爸,您放心,家里还有我呢。”,眼泪再一次如大雨滂沱。
出殡前夜,陪帮忙入殓整理仪容的师傅去河中借水,一个人走在回来的路上,夜空中繁星满天,寒冬的深夜异常的冷,我孤单的走着,心中悲苦,仰望星空,渴望着父亲在天国依旧守望。
次日出殡,在火化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鹅毛大雪,一路飘飘洒洒,雪落无声,如父亲的守望、陪我送父亲最后的归程。儿子年幼,却闹着坚持一起送爷爷上山,我没有拒绝,蹲下摸了摸他的头。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无意打开了父亲的烟盒,发现里面有半支烟,不禁又忍不住泪。母亲每次都和我抱怨您不听劝总还是偷偷的抽烟、让我说说您,还记得我便和您说了一番道理,然后说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拿着这半支烟,我知道道理您是懂得的,只是啊,您是借这烟排解诸多的放不下、抵抗那无边的痛楚,是也不是?
丧礼结束,离家前母亲搬来我给父亲买的那套《平凡的世界》让我带走,说父亲只看了头一本的一小半就卧床再也没看了,他其实很喜欢看书的,年轻时就有这习惯;我默然,对一辈子默默关心陪伴着我们的父亲,我了解的却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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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后近一个月,那天又是大雪,这雪又让我想起父亲。只是近一月来,父亲却不曾入梦,一直遗憾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没好好的再聊聊、又担心我哪里做得不对让父亲生气了。
儿子时不时还提起爷爷,妻又给儿子读了《爷爷变成了幽灵》才睡下;半夜咳嗽得厉害,昏昏沉沉中梦见了父亲,好像是在道别,拿着手机和我们一起拍合照,却还是那么固执,拍完FT卡取不出来,拿个老虎钳在夹。
梦中醒来,梦境依然清晰,终于相信书中说的。原来这世间果然是有灵魂的,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认真的去爱、认真的去告别、然后认真的去怀念。
夜阑人静,却再也睡不着,儿子翻了个身,我轻轻的坐起,给他掖了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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