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出写作心理误区
3.误区一:我要写一部巨著
学院生活中最常见,危害也最大的一种写作神话就是,写出影响巨大的作品,也就是“巨著”。我们认为这是我们的责任。于是,我们总是在渴望写出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鸿篇巨制,同时因为自己做不到而感到羞耻。我们陷入了灰心丧气和自我仇恨的漩涡,高效写作因此变得极其困难。在这种神话的影响下,我们找到了种种逃避的办法;对于那些向我们自己(最终会向全世界)证明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优秀的写作项目,我们就此搁笔。
在写博士论文时,我有点好高骛远。我希望交出一份了不起的答卷,不仅要证明这么多年的书没白读,也是为了实现教授们一直说的,在我身上看到的“前途”。由于我走了很多(半隐藏的)弯路,停顿了好几次,所以更需要证明自己的这么多努力没有白费。但是,我越是强迫自己动笔,就越是写不出来。写不出来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写出来的论文一定要旷世绝伦。
最后,当我既渴望灵感、又受尽折磨时,就想到要看看几位学长学姐的论文,目的只是了解一下。这些论文放在传媒学院图书馆地下室的一个巨大的金属书架上,书架上还有其他我最崇拜的几位教授的博士论文,包括令我望尘莫及的导师的论文。令我惊讶的是,手稿没有光芒四射,更没有光圈围绕。它们只是摆在那里,堆在一起,淹没在论文坟场里。每一篇论文都很优秀,很有水平,让作者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走上学术道路。
我突然明白了。博士论文是有内涵、有意义,达到专业水准的文稿,而不是超凡脱俗的巨著。我的责任只是为学木大厦添砖加瓦。我将用几年时间做到这一点,但不是凭借一篇无人能及的颠覆性作品,而是要为本领域做出自己的贡献,获得学位,找到第一份工作,不断努力成为有产出的学者。
在我们中间,有一些人多年挣扎于梦想的荣光与现实的成果不足之间。我们可以给自己打气助威:“你做得够好了!你够聪明了!你一定可以写出巨著!”我们也可以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你以为你是谁?这就是垃圾!赶紧放弃吧!”博士论文书架使我意识到,我要做的不是写出证明自我价值或者改变世界的大作,而是能够与其他博士的最优秀成果同居一架的论文。
那么,当发现自己陷入好高骛远的状态中,退后一步,重新思考。你真的需要每一篇文章都能改变世界吗?你是要证明自己在研究生院这么多年没白读吗?你是要表现自己配其位吗?你是否觉得一定要用一篇大作来赢得学术休假或者院士资格?你是否觉得必须用这篇文章“一举成名”,证明父母、高中老师、大学教授没有看错你,或者看错你了呢?还是说,你只需要用写作来澄清某些概念,为自己的领域做出贡献?
你很可能是有能力做出自己的贡献的。但是,好高骛远误导了你,让你以为“优秀”还不够,一定要写出在本领域影响最大,乃至空前绝后的作品。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也是无益的。我们最好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对研究前沿的贡献。
我的博士论文导师是詹姆斯·W.凯里。他确实改变了传媒学领域。然而,(我相信)他也陷入过好高骛远中,在写作中苦苦挣扎。多年来,他的学生们一直徒劳地等着他写出具有决定性意义,颠覆整个领域的作品,他也签了好几本专著的合同。但是,他的影响力不是凭借任何一本巨著,而是通过一系列富有创见的论文确立的。最终,在各方协调努力下,这些论文方才集结成书。
他经常用“对话”这个隐喻。在给本科生上导论课时,他将我们共同的文化描述为一场我们出生前很久便已开始的对话。我们知道,在我们逝去后,这场对话依然会延续很久。在此对话的支撑下,我们去学习如何做出自己的贡献。他对学生们说,我们的责任就是学习前人,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趁着自己还有能力,做出自己的贡献。
对话视角为我破除了好高骛远的神话,虽然对他自己起不到同样的效果。在具体的、当下的条件下,我能够尽自己所能做出微薄的贡献。与其将目前所写的书想象成一部巨著,同时努力避免自己想到它并非巨著的事实,这种视角对写作有利得多。
我们可以摆脱好高骛远的束缚,学习用另一种视角来看待自己:尽自己所能为一场当下的对话做出贡献。这场对话包含着过去的洞见,同时至少自己的一部分观点(我们希望)会融入后世的讨论。我们要在当下尽可能去努力,选择从前人遗产人手,为后人留下一片好荫凉。
请注意,这种视角强调的是协作。不幸的是,好高骛远不仅使我们以自我为中心,而且争强好胜:自以为苦心孤诣,要创作出让其他作品都黯然失色,乃至失去存在意义的巨著。我们的巨著必须超凡脱俗,任何人都不能无视、超越或嘲笑。创作巨著是一种试图通过达到完美来回避批评的方法——只会带来更多的心魔,进一步阻碍我们扎扎实实地做工作。好高骛远支撑的是春秋大梦,却也阻碍了不那么宏大,但却有价值的成果。
一方面是春秋大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做不到。这是一场我们赢不了的“辩证法”,我们需要把它放下。追求卓越并没有错,但是,这也让我们很难接受自己的很多成果并非鹤立鸡群,而只是尽了自己的能力。我目前在进行的项目不一定要让同事们敬畏不已,将学科版图改变。但是,它未必只是“离开的车票”或“钻进的火圈”。我们可以做到更好,也应该做到更好。
在整个学术界,我都看到了好高骛远的破坏性后果。一个表现就是放弃、贬低自己的学术工作。他们的实际成果达不到自己想象中不现实的标杆,于是便摆出犬儒的姿态,自己难受不说,研究也受到了损害。他们没有在追求荣耀与害怕不足之间寻找一条中间道路,而是决定“浑水摸鱼”。他们不再竭尽全力去做研究。为了避免因为实际能力和隐秘梦想之间的差距而受到羞辱,一种办法就是干脆放弃。他们声称,写作只是“应付差事”;通过这种(悲哀的)方式,他们为自己达不到定下的过高期望找到了理由。
好高骛远的另一个负面结果是“轻蔑同事”。好高骛远的受害者们会贬低其他人的作品,证明其他人也写不出大作,以此让自己好受一点。他们给自己的任务是,说明其他人的作品有多么差劲(同时将注意力从自己看起来也不怎么样的作品上转移开来)。他们靠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就像小人国里的市长一样,只是比市民高一点点。这种对其他人的恶意批评对完成自己的作品并无益处,只是搞坏了学校、院系乃至学科的风气。
高效的学者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工作,更不会常年浪费时间去贬低别人。根据我的经验,看不起人的同事都是眼高于顶——他们对自己的学术成果并不满意,觉得达不到自己的要求,并把这种落差投射到了其他人身上。他们变得愤世嫉俗,成果寥寥,有时还会毁了自己的学术生涯。
要承认自己有春秋大梦,感受到了羞辱、轻蔑、自我怀疑、愤世嫉俗,打破好高骛远带来的僵局。请心魔进来喝杯茶有利于将它们消除。这种办法既能推进工作,又能避免毫无实效的愤世嫉俗。
承认好高骛远还有利于认识到它的价值。想要拿出好作品,想要影响自己选择的领域,这都是很好的事情。为自己的成果感到灰心、感到尴尬,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眼光本来就应当放在高处。只有好高蝥元——而不是尽力做好的欲望——催动着我们时,这些情有可原的感觉才会变成阻碍。在好高骛远的影响下,我们的野心太宏大了,羞辱心也太沉重了,以至无法真正动笔。我们感到痛苦,无法为自己的领域做出一点点具体的贡献。
工匠精神能够疗愈好高骛远。我们对更广大的学科对话的贡献,应当以自己当下的能力、工具和技能为限。成果会越来越好的,不仅因为我们自己,也因为身边的人们。我们在加入一场早已开启的对话。我们可以去尊重前人的思想和著述,然后加入自己的声音。我们可以也应当期望自己的声音会带来变化,对后来人有所助益。我们笔下是当下的进步,而不是永恒的丰碑。它能让我们的学科更精确,更有内涵,更有意义。每天动笔就足以证明,我们有着改进(而非变革)学术对话的意愿。这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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