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因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清政府从各地调兵“勤王”,命曾国藩饬派鲍超率二三千壮勇“兼程前进,尅期赴京,交胜保调遣”。
曾国藩、胡林翼二人既不愿因鲍超北上而影响安庆之役,更不愿将此猛将交到胜保手中。然“勤王”事关大节,不可讨价还价,遂致曾、胡二人一时陷入困境,集团内部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曾国荃恐撤安庆之围,坚决反对北上“勤王”,大约于举例论证之际,涉及到清廷高层决策与内部皇位之争,致犯武臣干政之大忌,引起曾国藩的极端惊惧,遂行严加训斥,逼令缄口。态度之决绝,口气之严厉,在历年家书中可谓空前绝后。可惜未能见到曾国荃的原信。然从曾国藩的回信中,仍能看出他当时的焦急心情和对清政府的政策,其与清政府缔结君臣之盟的政治动机,更是显而易见。所谓忠义云云,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决不会成为他们的行事准则和动力。
曾国藩在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的复信中称:“初九夜所接弟信,满纸骄矜之气,且多悖谬之语。天下之事变多矣,义理亦深矣;人情难知,天道亦难测。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狂妄无稽之语,不知果何所本!恭亲王之贤,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然其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若驻京太久,圣驾远离,恐日久亦难尽惬人心。僧王所带蒙古诸部,在天津、通州各仗,盖已挟全力与逆夷死战,岂尚留其有余,而不肯尽力耶!皇上又岂禁制之而故令其不尽力耶?力已尽而不胜,皇上与僧邸皆浩叹而莫可如何。而弟屡次信来,皆言宜重用僧邸,不知弟接何处消息,谓僧邸见疏见轻,敝处并未闻此耗也。”又说:“分兵北援以应诏,此乃臣子应尽之分。吾辈所以忝窃虚名,为众所附者,全凭‘忠义’二字。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今銮舆播迁,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万一京城或有疏失,热河本无银米,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根本倘拔,则南服如江西、两湖三省,又岂能支持不败?庶民岂肯完粮,商旅岂肯抽厘,州县将士岂肯听号令?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过数月之间,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纵使百无一成,而死后不自悔于九泉,不诒讥于百世。弟谓切不可听书生议论,兄所见即书生迂腐之见也。”还说:“弟只管安庆战守事宜,外间之事不可放言高论,毫无忌惮。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弟之闻本不多,而疑则全不阙,言则尤不慎。捕风捉影,扣槃扪烛,遂欲硬断天下之事。天下事果如是之易了乎?”“嗣后弟若再有荒唐之信如初五者,兄即不复信耳!”
归纳起来,曾国藩在信中谈了四层意思:一是戒骄戒妄,不可对自己不懂、不晓之事硬下断语;二是不可妄议朝政,触犯武臣之大忌;三是不可轻弃忠义的旗帜,否则无以号令天下;四是不可轻弃君臣之盟,否则必致孤立而失败。因曾国藩集团与清政府之间,虽有满汉矛盾和权利之争,但从根本上讲利害一致、命运相连,倘若清政府垮台,他们也势必陷于孤立,难以独存。然曾国藩所以对之声色俱厉,不仅为了陈明利害,让他懂得同满洲贵族缔结君臣之盟和高举“忠义”大旗的必要性,更重要的是要他知道维持这种同盟的必要条件。那就是,作为一个武臣,一定要恪守臣道,不可干涉朝政,既不能做,也不能说,强迫他这个不学无术、狂妄自大的胞弟闭起嘴巴,以免坏了自己的大事。因为他并不担心清政府垮台,也不打算北援。其根据是,在写此信之前,曾国藩已在李鸿章的启发下,断定英法联军必于强迫清政府订立城下之盟后而撤兵,并与李续宜商定以拖延之策逃避北援之计。况且,就他们对清政府的那些议论而言,曾国荃的话可能比曾国藩更接近实际,曾国藩也未必就没有听到这些议论,只是他不想让曾国荃议论此事而已。
总之,北援问题就像一块试金石,揭示出湘军集团同清政府之间君臣关系的实质。他们同满洲皇室之间,并非亲如家人,而是地主阶级内部,满汉之间基于共同利害而缔结的军事政治同盟。只是这种同盟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的孙刘之盟,而是一个汉族地方军政集团同满洲皇室之间的同盟。其名分是君臣上下的关系,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其共同利益是镇压太平军、捻军等反清起义,维护封建制度。这个汉族地主阶级军政集团的相对独立性,如果在一般情况下还不明显的话,那么一遇到外国入侵问题,就会立刻突现出来。当时接奉北援谕旨的其他督抚,无不闻命而动,甚至有的并未奉有明旨,听到消息也连夜赴京“勤王”,只有曾、胡二人按兵观望,等候清政府同英法联军签约。其时,清政府也未必看不出他们的异心,然事后竟不置一词。其情形与八国联军入侵时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的做法颇为相似,仿佛是四十年后“东南互保”的一次预演。因为他们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军政实力集团,其形成、发展主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农民起义军。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既可以同清政府结盟,也可以同外国侵略者结盟。清政府也只是利用他们手中的实力,无时无刻不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异己力量、不想收回落入他们手中的实权,只是苦于没有条件而已。否则,就不会发生袁世凯被迫回籍养病的事。所以,对他们的要求与对待自己的心腹、亲信亦也有所不同。只是由于历史进程的不同,很多问题不如后来暴露得那么充分。
曾国藩的这封信很重要。事态的严重加上曾国荃的一纸荒唐家书,逼得曾国藩不得不说出一些平时不肯说的话,从而使人们发现了不少平时难以发现的问题。大约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曾氏后人一直将之深藏不露,使以往的出版物均无此信,直至近年才由岳麓书社公诸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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