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僧
（一）缘起
头一回结识书僧，是经朋友介绍，知道他那有便宜的书卖。
他一家四口，住在镇上北边的公寓五楼，带阁楼，全是书。
那一天，朋友带我去他家淘书，敲开门，看到他——微丰的身材，短发，正中有点儿谢顶。一副眼镜，双眼炯亮，目光如炬。看到我们热情的笑，若诚若痴。
一眼能看出，这不只是个寻常的“读书人”，而是“书痴”级别以上。他最近把微信名改做了“一老僧”，我就叫他“书僧”。
（二）董桥
入门右转，便是他自己的书房。地上卷着一幅幅字画，作家手稿。上下铺两张床堆着一山一山的书，汪曾祺全集，郑振铎全集，雷蒙德·钱德勒，菲兹杰拉德·······房门口一套坐式电脑，鼠标键盘椅子俱全，后来知道，这便是他的网店。
电脑桌上，我一眼看到，是几本皮装金边，金丝镂花——-是Oxford出版社给董桥出的书。
我情不自禁地上前，颇没教养地拿起翻开扉页，清楚优雅的两个小楷——竟然是董桥的亲笔签名，还是港版的！我对香港作家知之甚少，除了香江才子，就剩下马家辉，梁文道和董桥。在墨尔本的几家华人书店，都没有见到董桥的书，现在竟然能在老家见到，而且正在眼皮底下躺着！
虽然号称喜欢看书，其实真正享受的是优美的文字，或者叫文笔。因此翻来覆去的，不过就是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阿城这类的随笔。而董桥本是写媚俗杂志起家，深知文字的雅俗，写起自己的文章来，反倒是淤泥之中的一股莲花，一直想读没有机会。
我急忙就问书僧价格，书僧想来想去，看得出来有点舍不得，最后还是出了一个价格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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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书阁
后随书僧上了他的阁楼，又是书，满箱满箱的，开封的，没开封的。金庸全集旁躺着“十万个为什么”，钱钟书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凑到一块儿，若干本深蓝古装线本，古龙集子环绕着，真像武林秘籍的样子。窗下，墙角，楼梯口，都是书。现在看，刚刚楼下书房里的那两床书，不过是个零头。
我先匆匆下楼收好如获至宝的两本“董桥”，珰珰踩着楼梯上来，撸起袖子继续寻觅。朋友挖出一套半米高的“卡夫卡全集”，我又买了一套李零当初为中央台写的那套《我们的中国》，满载！
书僧跟着我们，耐心解读，又问我们是否有想买的，帮我们找。
他提了几个作家，我说我都读完了，他一笑，“你读的是XXX出版社的吧，XXX年出的，那版不行，都被删太多了”
原本想卖弄，我在复旦大学旧书店里淘到的七三年的《鲁迅全集》，他评价确实是好书，但是那个是胶粘的，现在都快掉了吧。
真是行家，胶水和线装都记得。
后来才知道，书僧混迹书的江湖，从版本到书号，从正版到盗版，一眼就能看出。
我前几天迷斯宾诺莎的哲学，与他聊不了几句，完全不是对手。海德格尔，康德，萨特，这些我只知名字却望而却步的，更加不敢谈。
偷听到他和朋友大谈尼采，回忆他当年高中扎进尼采的时光。
高山仰止啊。
（四）坐而论道
后来又去了几次书僧家，每次都是空手去，双手搬着书颤颤巍巍得出来。
没想到自己的老家能有这样一个“书城”，实在感慨。
约了书僧几次，终于答应出来一起喝杯咖啡。
那天阳光正好，咖啡厅的吸烟区刚好是阳光房，太阳照进来，暖暖和和。
给他沏了一杯茶（书僧对咖啡无感），从最近看的基本戏剧开始聊。
聊到他的过去，那让我瞋目结舌的经历，精彩纷呈得可以是一本自传了。我无法一一陈述，无才能也没时间。只能简单罗列。（真的可以写小说了，精彩的不像真的）
小时候，古惑仔，打架斗殴。
后来高中，迷恋读书，读纯文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
再往后，读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他说对于读遍纯文学的读者，读通俗小说确实会是个挑战，也能理解难怪当初王朔，李敖骂金庸。
再往后，读《道德经》，逃课皈依道家，和朋友一起去终南山找神仙。（我笑说当年李白拉着杜甫干的事）
再往后，又迷上了物理学，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到霍金，从微观粒子到茫茫宇宙，忽然发现佛学的内涵和物理学的发展十分相似。
他又诡异了几年佛教，在四川某个寺庙剃度出家。
再后来，文学，哲学，历史成为他了的挚友。为此，他在四川大学从读书到旁听，一呆十年。
如今他39岁的他，正坐在我对面和我聊天。
聊到此处，忽然露出无奈的眼光：作为朋友，我想奉劝你一件事。
？洗耳恭听。
他说，不要像他一样，有这么多的爱好，活到现在一事无成。专一修炼，有一件能养活自己的本事才好。
他说，佛家道家的书，你这个年纪不要读。还没拿的起什么，别总是想着放下执着。这样下去的结果，是别人在该努力奋斗的时候策马扬鞭，而你只是坐在家中打坐禅定。这个年纪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都被你错过了。
他说，世界很大，不止有书。在生活社会中阅历，学到的会更贴合自己的处境。
他说，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空谈整日理想，行动却无半分。
（五）小悟
听着他的话，字字震心，句句敲碎了我心里的一些玻璃。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读书的圈套，在这商业时代，可圈中了多少自视甚高的文人。
我读了那么多的人文，却从未对我的主课经济学做过几分努力。
别人课余打游戏时，我暗自嘲笑。觉得自己手中拿的书，便已是一份光荣。
然而我所读的书，与网游相比，其实相差无几。求的都是趣味，得的皆是放松。
一下子读了一本半本书，便又觉镜子里的自己深刻了，伟大了。
这几年在墨尔本，迟迟不能毕业，总是叫嚣着，我是读新闻系的料，不是读会计的。叫嚣着，自己的数学本来就不好。
父亲大半年的血汗一次次打入账户，却基本都被我挥霍在书本，美食，与朋友聚会之上。
这一场梦，好长。
我曾一智觉得，这会是个美梦。
我似乎早就习惯了用“我只不过是XXXX”“不然我一定XXXX”造句。
梦醒了，三年过去了，留下的，不过背脊一身汗。
我想，我能理解几分书僧的。我们都怀揣着读书，能改变一些什么的想法。只是他比我，在任何方面都做的更好。他读了万卷书，行过万里路。最终他也并不满意现在的处境。一个读书人最终成了这样，或许是时代的悲剧。
但用他的话说，像我们这样在半路上死掉的，一大片哪。你，千万，不要再走我走过的路。
感谢书僧，听君一席，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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