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穿过竹林,落到一座矮小的土坯房前。只见房顶上盖着青瓦,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瘦弱的老头儿。他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深浅不一的皱纹分布在整张脸上,看上去像一朵枯黄的雏菊。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披着一层秋染的霜花。
此刻,他正紧抿着嘴,用力在屋后的山坡上砍树,为冬天储备充足的柴火。那把斧头似乎就是从他那双青筋暴起的细长手臂里长出来的,只见它熟练地上下飞舞,那些粗壮的桉树,就在那寒光闪闪的刀锋下缓缓倾斜。
“二爷,我爸在家吗?”一位三十来岁的城里姑娘和一位小伙子站在一户农家门口,微笑着问道。
“哦,是古月啊,你们回来啦!你爸好像在坡上砍树,进来坐会儿吧!”老人满脸堆笑。
“不了,二爷,我回来就是要办理上次说的那件事儿。”说完后,那位叫古月的姑娘表情凝重,一副若有所思得样子。内心似乎有着无尽的悲哀,深呼吸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她的二爷也跟着叹了口气。
那位名叫古月的姑娘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扭头望着大路。大路边上停放着一辆面包车,车里坐着一位壮年男子,据说是派出所民警(是古月特意请来的外援),还有一位来自Z城精神卫生福利机构的男医生,他们一边盯着手机,一边等待着消息。
和古月并肩站立的帅小伙,叫小华。是古月结婚六年的老公。小华从古月的神态里读懂了那份纠结,示意她待会儿回避。这也是古月心里所想的。她怎能忍心看到陌生人把老爸从她身边拽走呢?但是不带走又能如何呢?老爸现在的生活尚能自理,那往后呢?
去了那个地方,如果他的病情真能得到控制,三餐有人照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国家对这类病患有扶持的政策,所以在一个月前,村长给她打来电话,把情况详细讲给她听,让她考虑清楚并尽快给出答复。在接到电话后,古月的内心五味杂陈。犹豫又犹豫,最后跟妈妈商量后决定,还是把老爸送进去——今天就是那个决定的执行日。
小华来到面包车的右侧,埋头跟车里的人交谈了几句,紧接着一行三人,走在二爷身后,顺着小路往土胚房背后的山坡走去……
老头儿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头仔细看了一阵,他堂哥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分明就是他的女婿“小华”,于是他放下了斧头,跨过树桩,赶了过来:“是小华吧?你们的近况怎么样了?”小华叫了一声“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声音哽咽着,就再也张不开嘴。
二爷向老头儿说明了大家的来意,老头儿这才注意到,小华的背后还站着两位陌生人。老头儿在知晓了他们的来意后,低下头默默地想着什么。此刻,他的嘴抿得更紧了,紧接着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原本古月还在担心老爸手里的斧头,万一伤害到别人怎么办?老头儿有着很强的防御意识,他觉得周围的人都对他心怀叵测,所以时刻都在提防着别人,但他也从不主动攻击人。医学上把这一心理现象定义为“被害妄想症”。古月害怕老爸出于“正当防卫”,挥刀吓到别人,也害怕他倔强地不肯离家。此刻的她,待在车里,感到坐立不安。
老头儿沉默地走在前面,一行人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土坯房前。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儿迎面扑来。屋内的暗淡跟屋外的明媚形成强烈的对比,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
过了会儿,屋里的陈设逐渐清晰:堂屋的土墙上贴了几张画报。堂屋的中间摆了一张快要朽坏的大圆桌,圆桌上什么东西也没放。圆桌四周随意地摆着几张长条板凳。一个油漆斑驳的梳妆台,立在墙角。依稀可辨的朱红,是这个家里最奢侈的家具。里屋放了一张一米五左右的木板床,床上堆放着一坨极不平整像驼峰似的絮状物,已经辨别不出颜色。除了这些旧家具,屋里没有其他陈设。当然,厨房里还有一个储物柜,柜子的一头微微翘起,不怎么合得严实。只见里面放着米、面和油。
在一个很不起眼角落里,瞥见一箱牛奶。只见上面铺了一层灰。那是古月去年回家,从镇上的一家超市拎回来的。老头儿为此苦恼不已。因为他从不吃超市里的任何东西——没有亲眼看到那些食品的制造过程,鬼才知道里面添加了什么,吃了会不会死人。但是,这东西是女儿买回来的,又不能直接扔掉,不然会伤害女儿的一片孝心。姑且就把“孝心”搁在那儿吧!只是不曾想,这一搁就是半年。
老头儿把小华叫进来,掀起裤兜儿,裤兜里有一个被压得非常平整的灰色松紧布袋,布袋里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叠钞票——有一百元的、有五十元的、有十元的。总共是一千六百六十元。这还是春节那会儿,古月和小华回家给他的两千块钱。竟还剩怎么多!真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看到这里,小华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儿。老头儿用手捏捏钱袋,一双小眼机警地往外面看了又看,确定没有被人偷窥,这才说:“这钱放我身上,安不安全?”小华让他放心,钱在您身上不会有问题。他看了看四周,好像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家里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其实也不用操心这个,因为到了医院要发统一的病号服。
老头儿跟着面包车走了!古月目送着车子远去的身影,心里升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曾经,她在心里恨过老爸,怨过老爸,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自私和冷漠。但是现在,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怜悯和酸楚。她跑回土坯房,在家徒四壁的堂屋里转悠。这个家,见证了她的出生,见证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屋子其实很空,但古月却觉得它异常的拥挤,因为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溢着满满的回忆。
厨房里有一把自制的木汤匙,是当初妈妈做的,古月把它带走了,权当纪念。这个叫着“故乡”的地方,是她心里的一道伤疤。现在,就连老头儿也走了。这个地方,自然也就失去了必要的牵挂。所以她想再多看一眼,想着那段贫穷夹杂着自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又觉得异常欣慰。只是没想到,原本完整的一家三口,最后竟是以这种残缺的方式,黯然收场。
古月用一把大锁,把房门牢牢锁上,连同她的记忆一起上锁。她快步走上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透过竹林回望这方矮小的土坯房。内心一股不可言说的情绪紧紧地包围着她,身后的小屋显得那么的寂寞和委屈,一如她沉默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此刻小华紧握着古月的手,可陷入回忆的古月,根本没有意识到。记忆的匣子,本来是连同那道门一起锁起来的。可一回头,记忆的锁,就悄悄脱落了……
“妈妈,我考上县里的高中了!”当古月手握Z城县中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时,眼睛里放出亮光,心脏“咚咚”地跳。妈妈先是惊喜:咱家古月真有出息,是块读书的料!可随即又焦虑起来。因为读高中,就面临着一大笔学杂费和生活费。钱从哪里来?她每天起早贪黑,种出来的粮食,也仅仅够娘俩糊口。种点木耳,也还要供家里的开销。
“我的爸爸不是在外打工吗”?古月的眼睛里燃烧着希望,因为她是那么的想上学。可是她的目光又随即暗淡了下去。因为好多年了,老爸压根儿就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同村的人,也有跟老爸在一处打过工的。回来后说起老爸也是满脸的不屑:“他打工?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听到别人口中的老爸是那么的懒惰,看到别人谈论起老爸时那副鄙夷的嘴脸,古月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痛!她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我的爸爸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古月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起这些,因为她怕妈妈伤心。
自打古月记事以来,爸爸好像并不懒惰。只不过他常和妈妈吵架。吵完架后,只要古月一犯错,爸爸就让她在院子里跪着,一直跪到他发话为止。有一次妈妈实在看不下去,就过来劝阻,谁知爸爸竟让妈妈跟着古月一起跪。
有一天妈妈告诉古月说:“你爸之前其实不是这样,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是因为有个心结没有解开。你爸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人聪明,头脑灵活。要是村里有人跟他辩论一件事情,十张嘴也说不过他一个人。
早年间我们家种植“木耳”,赚了一点点钱。后来为了扩大种植规模,又面临资金短缺,就跟你大爹一家合作。木耳是一年种,三年收。当年初收,第二年盛收,第三年罢收。所以忙忙碌碌地要弄上好几年,且还要分季节收,看天气收,也是很劳心劳力的一件事。不过看着精心种植出来的木耳变成了钱,回了本不说且有一大笔盈余,两家人心里都暗自高兴。
分割利润的时候到了!那天,你大爹说当初投钱进去时,他投得多一些,所以坚持要按六四分。他占利润的六成,我们家占利润的四成。可你爸不乐意了,当初我们家钱是出得少一点,但是力气出得多啊。他坚持要按五五分成。两家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在双方僵持不下时,我同意了你大爹的要求——就按六四分!因为实在不想因为这个而伤了两家人的和气。
这下你老爸心里不痛快了!觉得我没有站到他的立场为他说话。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他就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跟我发火。还动过念头,要放火烧你大爹家的房子。后来,他自知在这个环境里待不下去,这才有了外出打工谋生的念头和决定。可是,这一去几年,唉……
家里的难处古月是知道的,所以她最终没有继续读书。初中毕业后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和不甘心,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古月在省城经亲戚介绍进了一家工厂,在流水线上工作。几年下来,她的管理能力开始在庸庸众人中崭露头角。车间主任觉得她是个可塑之才,提拔她为车间管理人员。现在它是主管,自修了大专文凭,手底下管着一百多号人。
古月的爸爸,在她工作了几年后的一天,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出跟她妈妈离婚。离婚就离婚,对于这件事,古月是举双手赞成的。我现在在工作了,以后我挣钱养她。因为妈妈历经的困苦,古月是深有体会的。
古月的妈妈在离婚后不久,又找了户人家。那是一个家境不错且心肠很好的老头,一年前死了老伴。古月看到老妈有人照顾,心里别提有多欣慰。
而古月的老爸,和她妈妈离婚以后,就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跟任何人打交道。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我周围的人,太坏了,他们都想要害我。”直到有一天,他拖着一根长长的扁担上街时,被人举报了!扁担上挑着一个小包裹,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身份证、户口本外加一些值钱的东西,因为放家里他怕被人偷了去,他得带身边。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用扁担挑,则是为了“防身”。古月带着他去看精神科,医生说他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所以,才有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通过这个故事,我在想如果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的话,那性格能改吗?答案因人而异。有的人说,可以,不就是改变一下性格嘛。有的人说好难,因为我天生就这性格。不过我觉得吧,决定命运的不全然是性格。性格、智商、情商、努力,外加机遇整合在一起,决定了我们人生要走的路。路的终点都是“死亡”,但是不同的路,沿途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性格不能全然颠覆,但是是可以改变一些的,只要加以磨练。就像故事里的老头儿,不磨练自己的性格,导致他人格偏激,把一手好牌打烂。而故事里的古月,命运似乎待她不公,但是她却凭自己的努力,把一手烂牌打好!
一座土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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