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何物可勾留

一大早坐高铁从湖州直奔上海而来。这次是参加市宣传部组织的高层次文化人才培训，起因是去年得到市文化宣传“四个一”人才，想想也是惭愧。而此次培训中，我也是唯一一个来自非文化宣传系统。

到虹桥车站已是正午。按照宾馆提供的地址，路痴严重的我用导航步行方式，可没等导航定位，出了火车站后，我却南辕北辙，结果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出站口。其实，出站后只要往左走800米即到宾馆。

到了宾馆，放下行李，就奔上海博物馆而来。如果没记错，上海博物馆我已经来过不下四次。第一次大约在七八年前的样子，是唐宋书元书画展览，我为此写了一篇《第一次亲密接触》，那一次的展览足以使我震撼，我曾想以“叩首膜拜”的方式来表达当时的心情。最近一次是前年，记得快过春节，我冒着雨雪一个人来到上海，去参观《翰墨荟萃》，展出的大多是美国博物馆的藏品，不乏有国宝级作品，想起百年前的那场耻辱，真是很有讽刺意味！

“要了解一个地方文化，去博物馆吧。”等我达到上海博物馆，阴郁的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长长的参观队伍一直排了近百米。一群身穿黄色马甲的学生在队伍中嬉笑打闹，说着网络里的英雄神灵。博物馆门口右侧的四尊神兽面目狰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些孩子也许对他们所在的国度辉煌灿烂的文明还不曾了解，但我想，这一次参观，在他们内心深处也许会种下文化的谷子。

我但凡去某个地方，必去的就是当地博物馆。但相对于一些地方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展示的都是非本土文物。想想也是，上海只要百来年的历史，何来文物。

上海博物馆长年展览的是馆藏文物，而一些捐赠的展览也会穿插其中。此次展出的就有菲律宾华裔庄万里先生捐赠的明清书画精品。展览以时间的顺序分为明清几个时期的作品，共200余件，博物馆以庄先生书斋“两涂轩”为名专门开辟一个展厅展出这些艺术品。

世界其实非常有趣，人与人在时光的流逝和交错中，也会像经纬一般，再次相遇，那怕这些人都已经化作尘土和烟云。

看着这些作品，我更对来自250多年前的一件作品更感兴趣，这是一件题款中充满极富可爱语言，让人忍俊不禁的《竹石图》。如果你对250年前那个时代善画竹石的画家有所了解，那你也一定会猜出这个人是谁了。对，正如你所猜想的，这个人就是“七品官耳”板桥郑燮。去年的这个时候，在扬州展出的“扬州八怪”真迹展中，这件作品是其中一件。

且看这件《竹石图》的题款写得什么内容。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从没见过有如此富有生活气息且充满调侃、生动的题款。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歇，便要骂人，三日不画，又想一副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之贱相也，今……起，洗面漱口啜茗，即以洗面之水涤砚中滞墨，两友人之纸适至，欣然命笔。先写石，次写竹，次写兰，又以小竹点缀于兰石之旁……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

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这也许是郑板桥最特立独行个性的最直接的表现。这种交友的“怪”脾气和金农异曲同工之妙，其个性也直接促成他们的“臭味相投”，郑板桥也曾说“杭州只有金农好”，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在“扬州八怪”之中，也许郑板桥的个性最为洒脱，要不然这些口语化的题款如何能在他挥洒之间脱倾泄而出呢？而他当年画过的另一副竹石图题款，也足可以再次印证他这种出世的潇洒。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

  乾隆12年，郑板桥由于开仓济民的善举被告发于朝廷，被撤职罢官。离开潍县时，老百姓哭着挽留他，他画了竹和菊与他们道别，这是郑板桥辞官归故里前，告别潍县绅士乡民所画的一副竹石图上的题诗。

挂在这副竹石图右边上的是昔邪居士金农《红绿梅花图》，以及他的徒弟罗聘的《湘潭秋意图》。

  和郑板桥相比，金农的一生更为坎坷，不得志的金农十分郁闷。好歹郑板桥做过几年县官，也实现了古代学子“学而优则仕”的愿望。不过，金农也不是没有机会，在乾隆元年，受裘思芹荐举博学鸿词科，入都应试。这个裘思芹可能是一个京官，也可能是扬州当地官员。我试图想找到他的一丝信息，但在百度里，他的名字只出现在金农相关资料里，并没有独立词条。翻遍《金农师友录》，也未发现裘思芹的影子。

  可不曾想到，当时寄予厚望的博学鸿词科，并没有使金农如愿，他的雄心壮志也随之烟飞灰灭了。之后，金农便郁郁寡欢，遂周游四方，走齐鲁、燕赵，历晋吴，却终无所遇。

  “枯窘之际，直至除夕，始得些须奉，老友数十年深爱，故尔也，丙兄笔墨之助亦不浅……”，这是一件写给筠翁和丙兄的。这个丙兄应该是丁丙，同为丁敬一族，也是在他的资助下，金农的《自度曲》和《三体诗》相继刊出。试想一下，当时的金农是多么的“枯窘”，数十年得到他的关照，甚至出现到了没银两过春节的地步。最后，他不得不依赖贩古董、抄佛经，甚至刻砚来增加收入，也曾托袁枚，求写彩灯。但哪怕“销售”好的时候，也难逃“岁得千金，亦随手散去”的结局。想想时下的有些书画家，不晓得要比金农好过多少倍。

这件名为《红绿梅花图》题跋中可以看出，金农是送给朋友敬堂先生的，在金农的朋友圈里，我没发现这个敬堂先生。十分有意思的是，在扬州八怪中，大家也没有发现彼此赠送作品的记录。这是否可以推断，这件作品的受益者只是金农日常卖字画的顾客之一，并非什么朋友。

吾乡龚御史田居先生家有辛贡粉梅，丁处士钝丁家有王冕红梅，皆元时高流妙笔。余用二老之笔法，画于一幅中，白白朱朱，恍然置身在水边林下也。寂寂冷香，伊谁闻之？敬堂先生大雅清赏。

  我不知道布展策划人是否有意如此安排，好让这些昔日经常在一起的艺术家，在250年后于心灵上有个穿越时空的聚会呢？

    在展厅里参观的人群中，只是匆匆而过，没有人在这几件作品前中驻足，也许像郑板桥，金农这样的人物，留下的作品太多的缘故，以至于大家“见怪不怪”了？

  我站在这几副作品面前，被这两个多世纪的聚会，思绪万千，眼前分明是他们在一起喝酒作画。如果能通灵，我一定想问问这四位当时赫赫有名的天才艺术家，今日的同台，你们是否可以感到宽慰？

我随之在微信发布了这四件作品，一书友留言：都是一些扬州八怪的东西。语气带有一丝戏虐。相对于郑板桥，我倒是喜欢金农。金农这副画作于1759年，比郑板桥的这副《竹石图》1764年早5年，这一年，郑板桥66岁，而金农73岁，三年后，金农死在一座寺庙里。

世间何物可勾留

  扬州八怪的吃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当时的社会经济的发达。清代扬州，商业繁荣、文人云集，有“天下名士，半在维扬”之说。扬州的盐商贡献度最大，他们都有雅集的爱好。和金农走得比较近的是马日琯三兄弟，他们好学痴古，礼贤下士，雅爱诗事，常常在他们的小玲珑馆和扬州文人吟诗作画，对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画家订件资助。金农有一件写给马日琯兄弟的书信，内容就是给他们所定制的九件扇面。

而在“扬州八怪”中，罗聘是最年轻的，罗聘画《湘潭秋意图》静静地挂在金农作品之侧，似乎就像当年默默守候在师傅身边一样。如果我自诩“金农最小徒弟”，能得到冥冥之中的金农同意，那么，我该唤罗聘为大师兄了。当然，这只是表达自己学书取法方向罢了。这件作品落款并没有时间，用笔挺秀，丰姿潇洒，应该是他得意之作。

《清史稿·列传·艺术》对罗聘绘画艺术的定位是“画无不工”。黄宾虹说：“罗两峰之人物，绰有大家风度。”这对罗聘绘画艺术评价是极其高的，如果要说绘画作品的多样性上，罗聘在扬州八怪中是最为丰富的，也最富创造性的，在他遗世的众多作品中，山水、人物、花鸟、兰竹，无不臻妙。对罗聘绘画艺术的成就，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应该不为过，我想也是金农乐意看见的。

  二十四岁时，罗聘投于金农门下，学诗习画，笔情古逸，思致渊雅，深得金农神味，且常为金农代笔，或画，或字，或代写往来书信。在众多的金农手札中，很明显有些并非金农亲笔，我无法考证这里面有没有罗聘所代笔，如果是这样，我想，自己也应该可以为金农代一下笔了。金农画过《寄人篱下》，罗聘也画过同题作品《寄人篱下》，只不过金农画的是梅花，罗聘画的是菊花。但两人的处境和当时的心情，我想也是极为“枯窘”了。世界有很多事情，事物在一个时空跳转到另一个时空，可能会获得某种契合点，彼此所呈现的具有独立的价值，会更加饱满和丰润。当我试图想表达他们金农、罗聘亦师亦友以及扬州八怪之间的潇洒的时候，我感到了文字的虚落和简单。

不知不觉中，博物馆闭馆时间到了。观众陆陆续续走出博物馆，雨似乎越下越大，我仰望天空，天色在雨幕中显得很暗，恍然间我似乎看见一个人走过，微胖的身子，拄着一根竹子，脑后一束小发辫被雨淋湿，无力地搭在灰色的长卦上，门口的白色神兽依然威猛地蹲守着，默默地注目着这雨中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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