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周智斌认识是前年的事情了,那会儿我还是个大学生,正面临着快要毕业的窘迫。我终日在家逃避,哪里也不去。山城的冬天,天气干冷,风从飘着白烟的工厂席卷了些化学品悄然透过窗户的缝隙,随时要风干人的嘴唇或者是带着点潮湿的心情。周智斌就是站在这样的风里,穿着一件臃肿的黑色夹克,脑门上冒着细细的汗;而我蓬头垢面,披着一件灰色羽绒服。后来周智斌回忆起来初次见面的情景,总是要对我长及小腿的毛线袜嘲笑一番。他那时的表情轻松又愉快,让我想起后院新生出来的薄荷。
当时小区里正在网络光纤改造,他带着的几个工人在地下室里忙前忙后,鼓捣一堆没有头绪的线路。我坐在台阶上发呆,昏暗的光线和潮湿的气味让人放松。周智斌点起来一根烟,往旁边一坐跟我攀谈起来。他很少提问,几乎是完全自言自语式的叙述中讲到他大学所在的城市、他开在大学城的奶茶店还有工作后去乡镇上建基站……他的声音又低又轻,说的都是些平凡琐碎、没什么趣味的事。外面的光从他的头顶打下来,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绒毛,细小的胡茬,甚至是那些停留在头发稍上的灰尘。他又吹了一会儿口哨,调子大概是情非得已。工人们仍旧在忙,从我们面前身后的楼梯踏过来踏过去。他的烟很快抽完了,线路也修的差不多了。“如果网络出了什么问题可以打给我。”说完他在我手上写了一个号码,然后简单把工具收拾起来,就去忙下一家了。
以后的许多天我经常在小区碰到他,照旧是穿着那件黑夹克。天气冷就用围巾裹住脸,只留出两个眼睛。点点头眯眯眼我们就算是打了招呼,我有时候会想象那用围巾遮住的下半边脸的表情。
周智斌常去小区的超市,那里暖气很热,里面有烤香肠和烤地瓜的炉子,还有煮牛奶的锅。那次见他坐在门口,一边喝热牛奶一边跟老板聊天。我付了钱要出门的时候他突然扔给我一块巧克力,然后指了指手心写电话号码的地方。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笑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推开门出去了。外面结着霜,人的骨头似乎也变得脆脆的,冬天就是这样,事物都变得僵硬脆弱,迟钝麻木,但有些东西不一样,永远透着香气,温和又柔软。
周智斌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点生疏,我说家里上不了网。他说他在忙,晚点再回复我,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人的记忆很多时候是不准确的,我甚至有些怀疑那天是否真的是线路故障,或者根本就是我没有来由却又犹豫着最终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因此觉得心里别别扭扭,说不上来的感觉。那天我等到很晚,并没有电话打来。后来就连那些进进出出的工人也不见了。我吃掉了那块巧克力,在屋里放的有点融化,甜甜的劣质的味道。
冬天很快就过去,像是一个搔的很痒的喷嚏,过程粘稠,结束得却干干脆脆。我在市中区找了份实习的工作,每天给人打杂,勉强付得起房租。比起毫无目标的迷茫,没有尽头的机械工作更使人丧失意志。我很久没有见过周智斌,也没有他的消息,有的时候会猛然想起他围巾后面的表情,还有细长的黑眼睛。但那终究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就在我快要忘记这些的时候,他再次出现,突然得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说来市中出差,可以顺道看看我。春末的晚上来的快,在小摊上刚坐下天就黑了。风很凉,他只穿了一件挺单薄的连帽卫衣。我俩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些酒,他长舒了一口气,抱怨着晚上的风冷,自己又不肯进屋里去。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些工作上的事,当然还是那种自言自语式的讲话发风格。大部分内容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酒越喝越冷,我们俩扛不住,就在街上走走停停。周智斌突然讲起来他之前的女朋友,那女孩叫冯舒俊,是一个南方姑娘,长得漂亮,对他也很好,他似乎还想往下说点什么,但最后也没说,这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他将自己又瘦又凉的手直愣愣的放进我的脖子里暖了一会,然后再拿这只手牵着我。街上没什么人,小商铺的门前还挂着元宵节的灯,在风里忽明忽暗一晃一晃的。我想抱抱他,他转过身来环住我,吻了一下。那时候我们就好像是在风里摇晃的灯,那些混乱不清的意识混着酒精变成斑驳破碎的光晕,凌乱又坚决的支配着我们。后来我们找了间小旅馆,连身份证都不要的那种,浴室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床单上还有两个烟头烫的小黑洞。我胡乱洗了把脸躺在床上,问他是不是还清醒。他说清醒着呢,接着又说了很多话,诸如:你是我见过最不修边幅和最不爱说话的女的,那回你穿的毛线袜活脱脱是从我奶奶脚上换下来的,你穿白衣服好看,灰色也很衬你,有次我路过你家门口看见你妈妈,你可能是像你爸吧,你妈挺漂亮的……一会的功夫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头发挨着我的头发,呼吸热热的,从耳边一直传到肩膀。
半夜我听见他起来喝水,又悄悄的走去窗边打了个电话,声音哑哑的。他问对方是不是过得好,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我感觉到他回到床上,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背。后来我睡着了,做了个又长又乱的梦,醒来时却发现才六点钟。周智斌也醒了,我看了看他,仿佛前一天晚上才是梦。我们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出了宾馆门我去上班,而他也要去忙,早晨的风让人畏首畏尾,丝毫不像夜晚来的坦荡。
从那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谁也没再提起那晚。我们的交情止步于吃饭聊天,无关其他。剩下的就像晨雾晚风,夜酒灯火,不过是虚无和契机使然,不代表什么,也什么都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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