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牛 劲
昨晚的雨下得真玄。来的时侯无声无息，突然雷电交加，连读几分钟的吼喊之后，又变作沉默。彷佛让小区居民见识见识：我来了，就这样子！
我从平城桥下的集贸市场，买了一包莜面块垒、一包调制好的凉菜，跨过马路回到我住的小区。小区门庭左侧，老有一圈人围着打扑克，那几个人好像也是老搭档，板着个扑克脸，不时爆出或得意或沮丧的喊话，不像是责骂同伴，更不是责骂自己。唉，这世上，凡带赌的游戏，都能培育成单边主义，没有一张牌不藏有心机！赌，必得睹，又为各种因素干扰，又必得堵，真像天光闪电一样，摧毁阳光，阻隔阴霾，顿时失掉活气；一会儿，又像折断翅膀的小鸟，找不到自身存在的价值，然后，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退出堵场。没有一个人挽留，包括尽其所能效忠过的同伴。我想，面对面的搏弈，总不如面对一个“角子机”，让人与人的较量变或明争暗斗才不伤情面！
干嘛离开呢？你还有多少可去的地方？
不管它吧，我径直向着我的住处走去。刚到单元门前，滴滴嗒嘀嗒地落下雨点。我赶紧上楼，把两个小包儿放到桌上，就往外走。这时，老伴问我到哪去？看墙上的电子錶刚过四点，离晚饭还早呢，有什么不宜出门的说辞？何况，哪怕我有一千个“出门”的理由，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感觉，自从被拆迁，搬到这个铁牛里之后，真的象铁牛似的被定在一个地方。冥冥中，像是上帝的潜规则，铁牛就是过往与今天、往生与余生的界线，活蹦乱跳的日子只属于院里、街上的孩子们，你们呢，已不能努力挣钱，就那么点社保，连个好养老院都没资格进去，你还不省点心，乱蹦搭什么？
走上繁忙的街市，真有一种无力感。不是说，你交出了接送的小车之后，腿子软了；而是说，年甲推移，不仅不能弹琴咏典，你的双脚再不能痛快地在规定的时间里越过斑马线！如果连一条小路都难从从容容走过去，你还能防住前后危逼你的小车吗？当“街市”成为禁忌，你只能从窗户口望望风景，老不变样，这风景还值得望吗？我窗下有两棵长高了的树，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下雪天，雪挂把它打扮得分外妖娆；开花时争奇斗艳，把个院中风景逗得热闹非凡。真的，我每年都不忘给它们用手机拍照。我觉得尽管自己年年增寿，日日都向终极目标挺进，但我们的热情还没挥霍干净，还想寻找点生活乐趣！一旦出不去家门怎么办呢？就跟古人玩呗，前一阵子，读杜甫的《空囊》诗，有两句叫人感佩：“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看看大师的胸怀，总有办法让自已高兴，一个钱怎么啦，哪难道不是“钱”吗？前蜀贯休的《送僧游天台》，内中说：“囊空心亦空，城郊去腾腾！”他更会安慰自已，没钱还拦得住运动吗？小区里，有些老年人往往“哭穷”，但通常选错了座标，你怎能和贪官比呢？看人家家藏万亿，你也想做一次贪官，好给捉襟见肘的社保补点不足。事实上，贪官首先是官，有权有势的官，贪起来不露声色，等你发现“裸官”一个时，财富早就转到华尔街了。贪官绝不是随便可做的。我认识的一位朋友，任过法院副院长，有一次也曾感叹，要叫我重新作一回院长，你看看我的折套！你就从来不想，这么低贱的出发点，谁敢选你再当官儿？谁都不该比贪官。怎不选每月只发六七十元的老农去对比呢？心诚点去比，你就会心满意足！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等闲多么不易！
六月下了几场雨，都是雷阵雨。天公似乎也喜欢在水泥森林里一试身手，因为共鸣共震的缘故，气势显得特别浩大。响雷过后，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一阵子，然后渐小渐无，消声匿迹。
我喜欢在霏霏细雨中漫步，大概是受了戴望舒《雨巷》的影响：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也曾在丝丝细雨的敲打中，心事重重地顶着件外衣，在一条泥泞的村路上踽踽独行。那是个晚上，村路是没有灯光的。下午的时光在听一位中央首长的报告，在大兴县黄村公社的一个类似粮仓的礼堂。北大哲学系在这个公社下放劳动的各年级学生集中在这里听他讲话。我当时是三年级。他的话大部分消失在时光里，但有几句话刻骨铭心，想忘却忘不了。他说，哲学系不是为高校培养政治教员，更不是培养哲学家、教授，而是培育合格的工人、农民！我的强烈反应便是，现在不就是农民吗？每天收割庄稼，或者刨红薯，或者收花生，培养目标难道就是，大学生要和农民一样有力气，一样耐久，一样熟练，一样听钟声出工、一样到食堂吃饭……想不到这位首长接着说的话，更把我们回校读书的希望冲得精光，他说，现在你们在农村劳动，还要做出规划到工厂去锻炼。这句话刺激得我们几近失聪，究竟有完没完？一点书也无暇读，还嫌不夠吗？过去私塾先生对我们说过：日进之功不可退也！我们才学了多少东西，还经得侯日退之罚？一时，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脑子一片空白。
于是，在傍晚的寂寥的村巷中，冒着雨，独自痛苦而无望地挪动着脚步，这是散步吗？退一万八千里来说，干嘛不回家乡，而留在大兴县做个农民？
那年，我刚满20。
后来，照常听钟声上工。八月十五那天，冒雨抢播小麦，全无了浪漫的兴趣，而是跟农民一样，盼着队长早点收工，人们已经冷得打起哆嗦！
生命中真有这一刻如约而来，也应了那位首长的话，我后来作了工人，工人身分，尽管干得是是一种最轻省的技术活儿。我历来总有个想头，甭管何种身分，总要把手头这点事料理好。我负责一间化验室，有两位助手。在我获得了苏联俄文版的《电镀工艺手册》之后，开始竞竞业业的吸纳它的知识与技能，一下子变成一位技术骨干，我还被选入“山西工业代表团赴滬学习团”，去上海几个工厂学习。那时，我们住在锦江饭店，因为上海市委副书记马天水是山西人，故对我们特别关照。在上海，冒雨上下班是最常见的事。上海人很文明，不仅排队上车，遇到雨大时，宁可自已淋着，也要把伞上的雨水甩干净，然后上车。我们也变得特别文明起来，学他们甩干雨伞上车。上海人，无论近远，很少有人迟到。我呆的那间化验室有位吴师傅，她的孩子正在喂奶期。有一次，抱孩子去医院看病，因为小孩太多，她耽误了一个上午，下午上班后找组长、班长、厂办主任道歉，因为来不及提前请假。后来我才知道，她上下班要捣三回车呢！
从上海回来，我书包里多了一把伞，也下决心不再迟到，决不强调家远。真的，秩序是文明的标识，文明是演化出来的，当社会绝大多数成员变得文明时，这个社会就具有一种舒畅自在的氛围！文革前的上海之行，真是一次从粗陋到精细，从愚昧到文明的旅行，之前所经历的挫折、迷茫、困顿，隔绝中的孤独，接下来的出口竞然是文明塑造的秩序，上海印象深而又深！
我住的这座城市向来十年九旱。因而，有几次大雨记忆犹新。1950年6月27日那天上午，我们六年级正在教室上地理课，忽然间雷声大作，接着便是倾盆大雨，直到中午还未停息，教室开始漏雨，一直陪我们的地理老师说，我找李校长去，这房子不能呆了，一会儿，好几个老师冒雨查看，说真不能呆了，叫孩子们转移到大敎室去，大教室原是佛店，十分坚固。我们背上书包进了这间大教室，谁知，只一会功夫，从门口冒进水来，想关门也来不及了，几位年龄稍大点的同学想到操场挖些土来挡水，谁知操场早已变一片泽国，有老师拦着，谁敢下去？有些家长见孩子没回家，便送来些饭菜，结果，哪有一个人独享的机会？几只手抓进去，一会功夫碗里空了。过了饭点儿，家长来得更多了，他们带来的饭菜又多又好，原是准备分食的。家长送来的雨具真是千奇百怪，除了伞外，有草帽、旧衣裳，还有洗衣裳盆子、水罋盖子，只要家长领人，校长老师一律放行，并且告诉他们放假两天。还有一位四义轿房赶轿车(结婚马车)的家长，想叫孩子坐车回家，无奈马不淌深水，怎么也赶不过来，只好来背孩子！
我回家时，水正往东门外淌去，流入御河。许多年轻人结伴出城去看御河发大水。我后来听大人们说，口泉街山水更大，能淹住一个大人；有个部队，光是胶皮车就冲走30多辆！后来，我把这次水患写成作文，语文老师王宝仁先生说好，可以留作记念。
1995年8月31日至9月9日，连读降雨9天，降雨136毫米，全市1516个村子倒塌房子14952间，死7人，伤8人，大牲畜死了860头，猪羊4072只，直接经济损失近5亿元。后来组成9支工作队奔赴抗灾一线！原来名单中有我，后来说，机关还有事，打了退堂鼓。
我很小的时候就会背杜牧的那首《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但叫我背书的大舅(他是私塾先生)，不给我讲解诗意，他对我妈说，他才五岁，长大了，自然懂了。但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清楚“路上行人”到底是谁！他干嘛那么苦？
我还会背几首，现在才知道是宋苏轼写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熟悉这首诗是因为喜欢它的新奇，还有拟人化的俏丽！这诗也是大舅选的，也不讲，他说，诗要独享才有味！
杜甫的《春夜喜雨》，我只会背四句，另四句不知为什么老记不住呢？“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有时侯，特别想读古诗词，因为它人情味十足。想起叶嘉莹先生在南开与学生的对话，颇有意趣，也从中得到启发。学生问她，您讲的诗词挺好听，但是，对我们实际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叶先生说，你听了我的课，当然不能用来评职称，也不会加工资。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诗词中蓄积了古代伟大的诗人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读古典诗词，可以让你的心灵不死。
这些年来，我之所以在文章中引用古诗词，大约也是为让古诗词不死吧！
像我小学六年级所遭遇的雨情，以后即使还有类似情况，关注点绝不是小孩儿有无饭吃有无遮风避雨的物件；而有更大的视野，那就是几千年改不掉的“农事情节”，望着淋淋漓漓的雨丝，首先想得就是“好雨知时节”！因为农业丰歉，直接决定你的支付能力，你的收入想变由不得你，而你的购买力不变也由不得你。当香菜涨到16元钱，你还准备买几兩啊？
古代诗人往往是由感而发的。任何一首诗都不是空穴来风。宋代苏轼在写《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时，是遇到了下列情况——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以下是全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写词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尤其是南方，乍暖还寒，身不禁冷。我昨天看雨时，已过了夏至，而且，虽然喜欢细密的雨丝，但也再也没有淋雨的本钱，不像初中时代，光膀子淋雨，特别好玩。我出了楼门，就是地下车库行人出口处，那是亭子间结构。好像一把大伞撑着。我站在那里，把一窗最强的灯光作背景，看雨在光照里淋漓，真是奇妙，好像一串串珍珠疾速落下，发出朴朴的声音，那是树叶对雨的回应，而且是有应必答。细雨和树丛亲密互动着，表达各自的心意！天潮潮，地湿湿，我的心似乎也滋润得舒展。我就在亭子里，朝四下望去，真是雨帘相接四野凄迷，耳听得阵阵潇潇的冷雨，眼看着树枝欢快地舞动，想起清季有个叫张潮的人在《幽梦影》中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他并没有提到夏听雨声，但与冬听雪声相对应的，必然是夏听雨声！在雨季，连思想、语言都是潮润润的状态，那整个人一定是神清气爽，仪态万千。怪不得江南状元出得多，雨气就是这么滋润着人生！它虽是那么任性，又那么随心所欲，但是，点点滴滴也好，滂滂沱沱也好，一切出自本性，正所谓云情雨意，肆意妄为！许多时侯，这不正是人生无畏的追求吗？昨日听一位友人说，她那儿有一种雷声，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拔树倒屋的脾气，胆小的能叫它吓死！我说，美丽的七彩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雳，无非是雷神爷发了脾气，早先它爆响时，还有广阔的空间，现在楼群林立，到处挤压，雷神爷不是碰着共振，就是遇到共鸣，不给它们点颜色看，就不是雷神的本色！我说，听听，看看，嗅嗅闻闻，六月的雨少了雷声，或许不会那么精采！翻翻书，查到尼采对响雷的议论，尼采说，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觉得时代变了，喧嚣的气焰是不会“深自缄默”的，嚣张是他们的本质！其实人应该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底层。
六月的雨，就得惊天动地！雨下在一个叫绿洲的小区里，下在一块块润泽的绿地上。下在水泥走道上的雨水，就为了四处流淌！整个小区，雨气空蒙而迷幻，激起的草香却清新得浸脑沁鼻！啊，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里就需要点雷电霹雳！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区里，或经一夜饱雨，一阵响雷，酿就了旭日初升的宁静，雨水会变作露珠，亮晶晶地呈显在植物的叶面上！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会从根部冉冉升起。
那天傍晚，我又打着伞，跳过水泊，到楼前的亭子里赏雨。这亭子左边有几棵我钟爱的桃杏，每年出现雪挂，我会给它拍照；春天云绦烟绕，开得桃红杏白时，我站在窗前，俯拍它们。把它们照得雪隐水迢，比中国画还好！
过去我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也很有意思，从瓦檐沟流下的雨水，一定要流进缸里存留。从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有时，难免被叮咚声搅得心烦意乱，但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也是室外乐，户内听听，也可在户外听听；雨还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雨声，马上想起所经历过的雨天。初夏的雨说下就下，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突然便成了乌云密布，还没一会便见到豆大的雨滴啪啪地打在窗子上。现在见不到急着收衣服的女士了，过去住平房时，常有此事，见到这及时的大雨，便趁着领导不在，赶紧随便找个同事，道了句家中衣服未收的万能理由，便逃也似的下楼跑回了家。
完全无雨的时刻，我即无语，这也算不得缺少兴致，我腑瞰窗前的树是否又长了一截儿！
20206.30——7.
插图中有Lanr的三帧，余皆我攝。
这是烟雨迷蒙的古老御河，它曾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北魏时代，引入都城内流淌，成为平城的一大水脉！而今穿越城市中心，将大同老城与新区联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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