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寇恩
和她的相遇纯属偶然。
在全民K歌唱了3年,那晚心血来潮,挑了赵雷的《理想》点击合唱,随机匹配,然后我们就一起唱了这首歌。
她显然没有受过专业的声音训练,但是声音的质地不错,对这首歌也有自己的领会,淡淡的凄凉和无奈中透着的执着。
我们配合得很好。她为我点亮,我帮她回点,这样我们就可以无限地唱聊。
坦白说,我是特地等她点亮之后回点的,毕竟她是女性,是否愿意继续唱,主动权给女方是一种尊重。好比男女见面握手时,得让女方先伸手才对。
唱完一首,她提议唱《越过山丘》,我不会,我说了几首歌的歌名,她也不会。
她说我们之间有代沟。哈哈,只怪歌太多。
后来我们点唱了陈奕迅的《十年》和宋东野的《斑马斑马》。她很精准地说我应该喜欢宋东野的风格,她说对了。
她说她每周都会上平台K歌一会儿,希望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唱。她想和我一起唱《越过山丘》,我说,我要先学一下。
我们有礼貌地告别。她加了我的关注。听了我的独唱《生而为人》。送给我三朵小红花。
她告别的时候说,加个关注,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你了。
我说后会有期。
第二天,我看了她的主页。
她很早就是K歌的会员,她的每一首歌都用心地配了文字和图片,她喜欢的歌风格差别很大,有沧桑的、有活泼的,有凄美的、有粗犷的,不像我,就喜欢民谣或者摇滚,文艺大叔的风格。她的声音有时候显露出少女的清亮,有时候又有着说不清楚的老沉。她唱得自我感动时,吐词里透着哽咽的声音。
我那天编了一天的程序,就插着耳机听她的歌,一首接一首。有些歌不会唱,她居然配了朗诵。她朗诵的声音比唱歌更动人。这么说,她会不高兴吗?:)
这样美丽的声音背后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我看到她发的图片,有老人、有孩子,也有一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明星、剧照,应该都是她特别喜欢的。我看她的头像,是一张带着运动帽、望着天空的侧脸,很有朝气。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心底温暖、热爱生活的女子。
幸会。
后面几天,我依旧时不时地会上她的主页看看。她好像真地只在周末发一首新唱的歌。
周五我出差去广州,在机场,等待的时间太长,我塞上耳机听音乐。不知不觉又打开了K歌的APP,想听她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的歌,唱得不见得好,但是每一首歌都唱得用心。我想是那份真实让我怀恋。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是哪里人呢?我们此生有没有机会见面呢?当这个念想出来的时候,我咒骂了自己一声——想什么呢?人家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何冰你是没有谈过恋爱吗?
我狠狠地鄙视了一回自己。低下头打开电脑,把会议发言稿重新整理了一遍。哦,她好像是做文教工作的,怪不得写的文字那么美。我修改着词语,思绪又一次不听指挥地飘荡出去了。
好在飞机着陆,思绪飘荡不起来了。
这次出差正式的工作周一才开始,我选择周五出发,是因为被这疫情憋得久了,想着早点到广州,有两天可以自己安排,到处走走。
单身自有单身的好处。
当然,我不是刻意要做单身狗,我只是不愿意将就,虽然我自身条件不咋地,当然也不算差。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一个人的自由胜过两个人的凑合。这天底下凑合的夫妻还少吗?!
广州有我不少的同学。照例,到了他们的“地界”要和他们打个招呼。于是,办好宾馆入住,就背了包应邀去湖吃海喝。
那天喝得大了,晚上是被几个哥们送回宾馆的。睡得像死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没赶上酒店的自助早餐。于是就去附近的超市买了点。
回到宾馆,无所事事。心里总觉得有一件什么事没了。
这房间还不错,带着一个阳台,我光了脚站在阳台上眺望,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山丘。广州还有山丘?来了几回了,都没怎么注意。
山丘!
我赶忙拿手机打开K歌的APP。周末了,她昨天有没有约我唱歌呢?有没有等我?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
翻了一通,没有看到新消息,我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
我决定好好学这首歌。要不怎么和人家交代呢,上周说好的事。
李宗盛的这首歌歌词极好,像故事,有回味,适合我这样半大不小的人来唱。
这姑娘品味不错!
我很早就吃好了晚饭,差不多跟上周一样的时间,我关注着消息。我不好意思催人家,总不好说,“姑娘,我学好了这首歌,我们一起唱吧!”
人家万一家里有事呢?人家万一忘记了呢?人家万一只是随便说说的呢?
我这么较真,岂不可笑?
于是,我就等。
她确是认真的。几乎和上次点亮地时间同时,她发来了消息,“亲,方便的话,我们合唱《越过山丘》吧!”
我回答:“好!我来邀请你。”
我摸索着操作了一番,终于对接上。伴奏起,我们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唱歌。她时不时发来点赞的表情,轮到我唱的时候,她也会跟着轻轻地和。
这感觉很好,我像孔雀一样,因为受到欣赏而更加投入地歌唱。
一曲终了,我问她,“下次还想唱什么?”
她说没有想好。
我说,“那你再想想,想好了给我留言。我学好了,陪你唱。”
她笑着回应,“谢谢你。我选好了告诉你。”
我们再次平静地告别。
我等待她的留言,像等待重要人物的邀约一样。
就这样,我们每个周日一起唱一首歌,有时候是她点的,有时候是我点的。我们都很乐意接受彼此推荐的曲目。这些歌都带有一些生活的感悟或者追思,表达着生命中某种心情。
我们唱歌的时候,从来不聊天,但是听得见对方的气息,感受得到彼此投入的情感。通过歌声,我们读着对方的欢欣、沮丧、难过和忧郁,也通过歌声,我们彼此鼓励、安慰、宽解和倾诉。
有时候唱完一首歌,我们会有长长的沉默,静静地回味歌曲带给我们的感动。我偶尔会向她讲述自己遇见的人、事,我的迷茫和追求。她比我年长,总用舒缓的语调分享她的经历和体验,点到为止,并不多言。我不用担心在她面前出丑,也不用被长者的说教浇灌。这样的相处,让我感到舒服。
生命中每一个遇见的人,相处的时间或长或短,都会以各自的方式影响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我和她在平行的时空里,每隔七天有一次跨越时空的音乐对话。
她叫我“歌手”,我叫她“女神”。
是的,我把她当做“女神”,我发现和我的女神有约的一周,充满阳光和希望。单调而乏味的生活,因此多了一份别致的期待。
这份期待,让我有足够的力量,粉碎工作中所有的枯燥和压力。
然而,自从五月开始,我们断了联系。我看不到她的留言,我的留言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复。相识至今,一年有余,她从来不曾爽约。这让我很不安。
我决定去她的城市找她。可是我发现,我没有任何线索。除了她的照片,除了她在K歌平台上的文字和视频。
急中生智,我给为她点赞的朋友们留言,这些人中间想必有和我一样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歌友,也一定有她生活中接触的朋友。我辗转询问,知道她真实的身份是上海安鹿小学的老师,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近况。
南京离上海不远。我第二天就坐上高铁赶往上海,马不停蹄地赶往安鹿小学。我假冒学生家长询问吴凡老师的近况,门卫师傅很惊讶地问我,
“你们孩子班主任快2个月没来上课了,你这个做爸爸的不知道吗?”
“2个月?”
“啊,吴老师两个月前确诊胰腺癌,1个月前住院了。”
“哦?您说吴老师住院了?”
“是啊,胰腺癌,年纪还不大。真是可怜。”
我一时间无法把那个美丽的声音和癌症连接起来。原地怵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要不要去见她呢?说到底,我只是她眼中的“歌手”,我们只是一周一唱的歌友而已。
我去她的母校上师大走了一圈。当夜,下榻在这个学府的招待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校园培养出的女子是此刻我心中的“女神”,不止于此刻,也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
我不需要在意她待我如何,此刻我确认“女神”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这难道还不能成为去看望她的理由吗?
她的家人会不会误解我?这重要吗?如果我的“女神”明天就消失了,误解我又如何?
况且,我不否认,在我内心深处,我对这个叫吴凡的女子已经有不可名状的情愫。误解也好,责怪也罢,爱是无错的,不是吗?
我费了不小的劲找到了她入住的医院。我在她的病房外观察了两天,一位老太太上午来陪护,吃好午饭后,一位老先生来接老太太回家。我估计那是吴凡的父母。黄昏时候,她的先生会带着孩子来,陪她吃好晚饭,然后送孩子回家,她先生安顿好孩子再折回来陪她。
我赶在吴凡先生送孩子回家的时间段,私自推门进去看我的“女神”。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插着输液管,半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头发稀疏,完全不像头像图片上的她那么自信而富有活力。我看了床架上的挂牌,看到她的名字才放心地坐到她近旁。
她听到声响,微微张开眼睛。我想她根本看不清我的模样,因为她没有戴眼镜。她说过她没有眼镜就像瞎子一样。
我握住她没有插管的右手,凑近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唤,“女神,我是歌手。”
她的手指惊觉地抽动了一下,努力地握紧我的手掌,睁开她的眼睛,用确认的眼神端详我的脸。双唇蠕动,我侧耳听,她说,“歌手,你……好!” 她微弱的呼吸,让她说这几个字都显得那么吃力。
我用手指捋去她眼角的泪滴,盈着泪强笑着说,“什么时候起来,我们再一起唱《越过山丘》?”
她嘴角微弯,勉强地露出笑意。
我凝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俯身去亲吻她白净的额头,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一定要好起来,‘歌手’等她的女神回来。”
她徐徐地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在点头。静穆的笑颜,阻止不住泪滴的滚落。
我再次见到我的“女神”,是葬礼上她的遗容。没有了笑容,没有了眼泪。
她的葬礼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没有唢呐噪音,没有和尚唱经,只放她唱的歌,里面有两首我们合唱的曲目——《越过山丘》和《时间的远方》。
“歌手”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女神”归来。
歌手在时间的远方深藏他曾经的女神。
尘封了怀念,他要去翻越他生命中的一座座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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