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小河、小情节,老城、老街、老故事。
虽说时世易变,但往事所打下的烙印却永难磨灭。
从县府衙门搬出已一年有余,梦里常现的却是那颗经历了几朝几代根深叶茂、横柯蔽日的老樟树,然樟树下的柳塘和那些青瓦木窗办公室前的孝竹婆娑,便是这梦中依稀浮现的景子儿。这也是我儿时常来县府衙门里玩得最多的地方。从衙门边到官码头不过几射之地。记得小时候的夏天,住在码头边上的大人小孩都爱扛出自家的凉床竹凳在街弄子风口上憩凉,在那夏夜的河风细送中伴随着乘凉人的蒲扇摇打声,打瞌睡的打瞌睡,讲古的讲古。其中有几则讲古的故事权当耳食之言听我传来:一则,话说从前,有人在官码头下河往县衙方向潜入,可以听到县官断案时拍惊堂木的声音;再则,官码头到衙门这一路下面有一条阴河,里面有水猴子,白天躲在阴河里,深夜便会到码头上来透气,那水𤠣子会呷人。听古听古听了便了,也没人当真去做实。出于好奇,那时我还常常找一个人在河边打岩砣,自己就跑到县府大树下的塘边去看是乎有反响,也未得其果。
小时候家住官码头的码头口上,是一栋祖传的青砖灰瓦长廊子木屋,河街上很多房子都是老祖屋,每家每户以封火墙为界,这封火墙不同于徽派筑建,墙高一般都在二楼齐腰处,不会与瓦檐相连。那砌墙的青砖上都烧铸有字号,我家那砖上有三个字"观音会"。九十高龄的父亲说:"我爹爹讲河街上有很多房子是观音会的,老河街原是一条非常繁华的手工业作坊商贸街,只归不多的几户大商家拥有,有李家、许家、杨家、戴家等,随着时代的变迁后来有很多小商家买了过来留传至今成为各家各户的祖屋,我们家是清末时期我爷爷在溆浦籍同朝官员的邀请下从武汉迁到这个码头上的,隔我家不远处是李鸣书(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在冀中反日、伪"扫荡"中英勇牺牲)家,他妻子就是我隔壁许家大女儿,许家姐姐在我小的时候对我极是要好,去李家玩就见过那墙砖上有"李同和"字样。这个李家以前是溆城大富商,他家的房舍铺门从河街吊脚楼可达正街,当年最好的伙铺馆子米炊就是李家的。"
原来这河街在临江边吊脚楼之前是护城河的城墙,沿着城墙边面朝河面有很多瓦椽相搭、璧柱相连的小木房子,这种房子也很是特别,均为两层,前门一层是不到四米见宽的铺面,进深不到三米处便靠着城墙搭一楼梯上二层,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便在这个不足二、三十平米的空间里。每家每户在二层也都开有门,从这个门下城墙去便算是到城里。城门如一弯拱月,连着城墙两边的房屋,旧址就是现今的许家与刘家这个位置。这些景象是前几天与老爹闲聊时在他的记忆中找到的,当爸爸说到城门时就饶有兴致了,只听他道:"我小时候见到的县城就手板大块,东到长冲口的铜壶滴漏凉亭边,北界西湖塘㘭上一百零八级岩梯子上,西边是落阳桥,往南就是河边,以前没有桥都是从西湖口摆渡过河去城南,我屋大门正对城墙门,立到城门上打一望,县城便一览无余,我小的时候常在城门上玩打前桥、老鹰抓小鸡。"
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按墙砖上烧铸的名字看,应该也在咸丰年前了),溆水河边有了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与城墙上的房子仅相距一块青石岩板,挑担的货郎们在此相遇都会把扁担摞直了才能让过。从此便有了河街这条斑驳的岩板路,在这条踏磨得光亮可鉴的岩板路上留下过河街上祖祖辈辈几代人的身影,仿佛那蒸酒推豆腐的、打铁卖五金的、银匠铺打首饰的、卖小百货的能蜃楼再现;更有那叫米糕甜糟、糖麻圆油糍粑的吆喝声如空灵之音似真似幻不绝于耳。这岩板路下面就是一条下水溢洪道,记得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每年春上和秋季,河街上挨家挨户都要把屋门前的岩板撬开清洗环沟(我们把它叫做洗环眼),这环沟里的水倒向水码头和西湖口,官码头是没有污水出口的。
整条河街以官码头为中心,往东是上河街到水码头也叫烈士码头(1927年马日事变在溆城杀害的许多革命群众和共产党以及进步人士都被拖至水码头丢下河里的,后来为了纪念英烈才叫烈士码头),往西是下河街至西湖口。沿河木屋多是吊脚楼,屋形呈喇叭状,一头前门临街宽不到五米,一头后门临河宽可达七.八米,屋长犹如姣龙延绵,40米开外的也不足为奇,一栋房子一般会有一到两个天井(过廊上取光的地方),房间里也有取光的亮仓。河街上房子的后门也就是各家各户那从临河吊脚楼上的晒台(河街上人都把它叫晒楼)的楼板上开一斗仓门,从这仓门下去可到自家的码头上,这些码头都是一些粗略石头盘放而成,以备不时之需,各家码头基本都能互通相连,故此河街上的老少老男女都会水性,遇急事走后门也能脱险,这种情况爸爸就很有心得,那是1949年的上半年,我爸爸当时是安、新、邵、溆边区游击队员情报联络站溆浦县城负责人,那时隔壁许家老爹得讯国民党暗杀团的要抓我老爸赶紧报了信,老爸当时就是从后门下码头沿河撤离到安全地带才躲过那次劫难的。
官码头东边是吴家,西边是我们倪家,两家外墙中间不到三米宽的地方就是码头过道。以河街路面同色的青石岩板向码头铺至三十来米到我家后门边才开始砌岩梯子,开始三级为大块的青石岩板所成(我们称之为宽岩板),靠吴家的吊脚楼旁有一方观水平台,上面有一块竖立的长方形条石,石头上刻着"阿弥陀佛"几个字,这也是水位警界线,每次发大水,只要看到洪水没过阿弥陀佛界碑,那整条河街就会进洪水。再往下砌的岩梯子都是用红砂条岩砌成的,上下大概三十级左右,到临水这一级又多为青石岩板铺就,生活在这条码头的人们就是在这一线岩板上洗衣浆纱、淘米洗菜。从临水往上走五级处有一块大岩石上是凿有洞眼的,这大概是为了方便船家停船拴绳。
每天码头从清早到半夜都会有人走动,以前没有自来水,所以人们很早就到河边担水,周边居民衙门边的、罗家祠堂的、正街上的、河街上的,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码头上去担几担干净的水回家,过后就可以听到杧棰的梆梆声伴着洗衣娘们的叨絮声延绵不断,还时不时的可以听到放排靠岸、开船捞沙、吆喝鸬鹚的号子声。到了夏天,码头上的人更是川流不息,晚饭后的所有码头热闹非凡,一家子下河洗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喊的喊、叫的叫,有戏水钻闷子的,有游泳打扒船的,有在木排上玩耍的,有船尾上学跳水的,只见河面人头攒动甚比赶集。如遇溺水者,水性好的都会涌跃施救(我家老爹在河里就曾救过三十多人),获救者家人还会带着溺水者到码头上来捞魂,说是魂捞回来了以后就不会再溺水了。
夏日站在晒楼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溆水在河风吹送下水浪赶着水浪、一波高过一波时,便会身不由己地跳入河中,仰天枕浪,大有随波逐流之势。县城所辖的水域从木场坪至铺门口全程不到两公里均为码头,除此之外沿河两岸都是橘树橙树,橘子花开时清香在两岸互送,沁人心脾,此时定会想起屈原的巜九章.橘颂》: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逢春夏之季,从上游山区放下来的木排会停靠在很多码头边,这个时候河街上人们都会跳上排筏去剥树皮,把剥下来的杉木皮晒干屯积在家里做为主要的柴火。应河而生的有收木材的、打鱼的、挖沙的,他们当日的劳作之情景历历在目:那木材商在木排上的报数声"伍米拐洞、六米幺勾",小时候如听天外之语一般声声在耳;那打鱼的撒网拉濠、鸬鹚捕鱼,情景交融美轮美奂;挖沙的壮汉挥镐捞沙、混话嘻笑,更是粗犷豪放。
岩板路老河街,岩梯子老码头,见证了溆浦县城几百年来的沧桑变迁,这座历史悠远而古老的县城己不再有那街、那巷、那城的韵味了。新时代前进的步伐让钢筋水泥的高层建筑映衬出了河堤、马路、新城的现代风尚。光阴未老旧人何方,流水未断景物已变,如果可能在某避静的一隅之地复现一片木屋小院、石板小巷,岂不美哉!
2018.6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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