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风从山谷里刮过来有种刺骨的寒,连阳光都显得格外孱弱。院子里的梅花却开的异常艳丽,花苞颗颗饱满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我立在门前看院子里的梅花看的入神,忽然听到母亲的呼唤:“萍儿,外面风大,进屋来尝尝我新酿的梅花酒。”
母亲酿酒的技术远近闻名,我虽也经常向她讨教,却总也酿不好。
在这样冷的天里喝一杯暖酒也是极好的,我应了一声遂走向屋里,大厅中央的炉炭烧的正旺,母亲斜坐在雕花砧木椅上轻轻泯了一口梅花酒,回味半晌才道:“这次酿的酒里我加了一点梅花花蕊,味道还不错呢,你来尝尝。”
我紧了紧身上的淡紫色银狐锦缎棉衣裙坐在母亲旁边,浅呷了一口梅花酒,斜眼看了母亲一眼娇嗔道:“娘好偏心呢,你这么好的酿酒技术,都教与哥哥了,偏不好好教我。”
母亲刚喝了一口梅花酒还没来得及下咽,被我一句话呛了半天,“你不好好学也就罢了,还说我没好好教你。你呀,从小就这个毛病,学什么都是心猿意马的,你哥哥学了一日就学会了,你一个月都学不会。”
母亲说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于是赶紧放下手中的冰玻玉酒杯打算开溜,却不想被母亲发现了我的意图,“前些日子,秦师傅教你的《涧水清泉》曲谱你练的怎么样了,去把琴拿来弹给我听听。”
虽然我的曲谱也练的差不多了,但让我弹给母亲听,我可是极度不愿意的,母亲向来可是鸡蛋里能挑出骨头来,要弹给她听,天知道她要怎么数落我。
正想着怎么敷衍母亲呢,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圣旨到”的声音,我与母亲慌忙起身跪在地上躬迎圣旨,高公公嘹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州刺史江仲逊之女江采萍,性情温良,端庄淑睿,风姿雅悦,深慰朕心,着封为东宫正一品皇妃,赐号:梅妃,于十一月十五日入宫,钦此!
我恍然想起初遇他时的情景,那时还是仲夏时分,我着一件薄纱素衫长裙在梅林里练舞,秦师傅教我的《惊鸿舞》我已能跳的娴熟,那时并非花开时节,梅林里的梅花却纷纷开了花,花香浓郁,嫣红的花朵像是会跳舞的精灵一样在树枝上轻轻摇曳着,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梅花便纷纷扬扬的弥漫在天地间,我正在做着鸿雁飞翔的姿势,有几片花瓣俏皮地落在我的衣袂上,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我转过身便看到了他,他穿着一袭白色飞鹤留香绉长衫,脚踏一双锦绣丝织金缕靴,正缓缓向我走来。
“姑娘当真是梅精啊,这盛夏时分,竟也能让这满园的梅树开了花!”他眉眼含笑地看着我说,并顺手拿起不知何时落在我肩头的梅花。
我看着他的这身装扮,猜想他定是皇室中人,也便很有礼貌的回了一句:“公子说笑了!”
逆光中的他微微勾起唇角,俊朗的脸庞此刻却是温润而深情。
此后的很多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来这片梅林相聚,他能吹出悦耳动听的箫声,我便随着这箫声翩翩起舞,偶尔我们并排坐在林子旁的小溪边,他会给我讲皇宫里的故事,讲他的疲累和孤独,那时我才知道他就是当今圣上。
而这些我从未告诉过母亲,以至于母亲惊愕地连圣旨都忘了接,我跪在地上欣喜地说了一句“谢皇上隆恩”便起身坦然接过圣旨。母亲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便了然于心。送走高公公后,我拿着圣旨赶紧溜进内室,生怕母亲又责怪我没告诉她我和皇上的事。
进宫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学会了酿制梅花酒,并且我酿的酒比母亲酿的更加香甜美味,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酿酒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将桌子上的蔷薇花碰落在了酒坛里,而加了蔷薇花的梅花酒开坛之后香气扑鼻,轻呡一口更是觉得如甘甜的清泉在舌尖萦绕,只是喝完以后会觉得嘴里有淡淡的苦涩。
十一月十五日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我戴着红珠钿璎步摇凤冠,身穿大红色虹裳霞帔坐在挂着七色流苏的肩與内被抬进了宫中,皇上果然不负诺言对我极尽宠爱,知我喜梅,也是为了纪念我们在梅林相遇,他便在我住的兴庆宫前后都种了梅树。
闲时我便采些梅花来酿制梅花酒,皇上特别喜欢我酿制的梅花酒,每次上完早朝都要来我这里喝一点,时间久了,我也会专门为他备一些梅花糕点,糕点也是我亲手做的,采自腊月的梅花,做出来的梅花糕也是梅花的形状,皇上甚是喜欢。
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旁边替他研墨,绘着龙纹图案的墨垫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昏黄的宫灯映在他的脸上,使他原本刚毅坚韧的脸上多了一份柔和的气息。
有一次他批阅奏折到很晚,我便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狐裘披风,想来是他让夜里送糕点的俾女帮我披上的。
他也喜欢牵着我的手在宫里散步,每每这时,都会遭来其他嫔妃妒忌的眼光,可我并不在乎,我的眼里只有他,只要他待我好就好了。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我虽有过两次身孕,却都早产没能保住孩子,可皇上依然待我如初,我心里想,若是能这样携手共度一辈子,上天也算是格外眷顾我了,可事与愿违,人生哪有什么圆满呢!
有一天早晨起床,待婢女替他洗漱完毕,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道:“爱妃,你看我鬓角这块是不是有根白头发!”
我放下手上正打算往头上带的并蒂莲珠花,走到他身边,果然看到他鬓角处有一根白发,在密密麻麻的黑发中其实并不明显,考虑到他是一国之君,也只得讪讪道:“是有一根白发,但并不显眼,需要臣妾帮你拔下来吗?”
他倒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一晃我们都老了。”
“能不老吗?瑁儿都娶了王妃了,我们也该服老了。”我轻轻拔下了他的那根白发,看着他怕老的样子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李瑁的母妃早逝,小时候一直待在宁王府,长大后回宫就在我这里住了一段时日,所以跟他很是亲近,后来他封了寿王就住在了宫外,偶尔进宫也会来我这里小坐。
“瑁儿新娶的王妃还没过来见礼呢,今儿也该来了吧。”他又陷入了沉思中。
早朝后,寿王李瑁携他的王妃杨玉环过来见礼。
那女子正值桃李年华,石墨画眉,绛朱轻点樱桃红唇,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眉目流转处竟是风情百生,一身织锦红绡衣更是衬的她的身段娇媚丰腴,婀娜多姿。
我看到皇上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一时间竟都忘了让跪在地上的一对新人起身,便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说了一句:“起身吧。”
寿王离开后,我好意提醒了他一句:“皇上可不能对寿王妃存了心思,论辈分,她可是你的儿媳妇呢!”
他听了我的话竟然勃然大怒:“我自己心里有数,还轮不到你来指教。”话音未落,便已拂袖而去。
我悻悻地回到了兴庆宫,圣旨也跟着到了。
他竟然关了我一个月的禁闭。
四月初四的清晨,天气还有些微寒,门口看守的侍卫已尽数退去,大明宫繁花盛开,更衬得兴庆宫干枯的梅树萧条冷落,一个月的禁闭并没有让我醒悟多少,却让我心寒了许多,我的他再也不是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情郎,而往后的日子定是需要我单枪匹马斩荆棘。
那天刚好是寒食节,皇上要去乾县祭陵,钦点了我和新晋的贵妃作陪,我匆匆用了些冷食便带着贴身侍女青梅出了门,刚走到上书房的后院便看到了寿王妃,她穿了一件淡蓝色清荷对襟衫,薄施脂粉的模样倒是多了几分单纯和良善,慢慢靠近我便礼节性的问候了一句:“王妃今日倒是得空来宫里坐坐!”
“什么王妃,我们主子可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娘娘,没长眼睛的别乱说话。”她身边的宫女竟是如此嚣张跋扈。
我看到青梅愤然的样子像是要为我讨不平便连忙制止了她,今天是皇上祭陵的大日子,若是为了这点小事耽搁了,日后恐怕都无法在宫里立足了。
“彩衣一向没规矩惯了,姐姐不会跟她计较的吧,我刚进宫,好多事都不懂,日后还要向姐姐多多讨教呢。姐姐是要去陪皇上祭陵的吧,既然碰上了,就一起去吧。 ”
她倒是把话说的圆满,我也不好说什么,而且那时我满脑子想的只是皇上竟然瞒着我封了杨玉环为贵妃娘娘,他竟然可以为了她如此不顾礼节。
祭陵回来的路上,我们三人一起坐在辇车里,一路上,他们二人有说有笑,我只是默默转过头假装看外面的风景,贵妃娇腆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响起———
“三郎,城东玉桂坊新上的桂花糕特别好吃,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吃呢!”
“三郎,涪洲的荔枝都成熟了,我最喜欢吃新鲜的荔枝了,你让官差骑马给我取些来吧!”
“三郎,华清宫的瓦片都残破了,你让工匠再给我修缮一下,顺便再给我建个露台,好不好嘛!”
“三郎…………”
皇上只是微笑着点头应着,“好,好。”
曾经缱绻情深的夫君如今已是别人的三郎,而他是一国之君,我又怎能奢望他的深情能一直停驻在我身上呢!
“梅妃,我前段时间谱写了一部曲子,名为《霓裳羽衣曲》,你得空把它编排一下,我记得你的舞跳的还挺不错的。” 许是见我很久没有说话,皇上希望我们三个人能够其乐融融的相处,亦或是对关了我一个月禁闭的事有些许歉意,便没话找话地给我下了这样的命令。
还没待我开口回话,贵妃倒先开了口:“三郎,这个任务交给我吧,你忘了,我的舞姿也是一流的,我编排的舞蹈绝对让你满意。”
皇上颇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便说:“好吧,那就交给你来编排吧。”
立夏以后,宫中开始大兴土木,一部分工匠负责修缮华清宫,另一部分负责兴建梨园,贵妃则移居大明宫与皇上同住。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皇上了,从乾县祭陵回来以后,我整日都在兴庆宫看书作画,兴致来的时候我会酿一些梅花酒,偶尔会有宫女传来外面的消息,听说梨园新建了戏台,贵妃精选了一百余人在梨园排演霓裳羽衣舞,乐师李龟年亲领门下弟子为其奏乐,皇上整日待在梨园不理朝政,朝中大臣颇有非议。
转眼到了中秋节,皇上在梨园宴请百官与众嫔妃,由贵妃舞霓裳羽衣舞以助兴。
钟磬响,笙歌起。
贵妃着一袭金丝提花羽毛曳地长裙翩然至高台上,随之而来的是百名舞伎,皆穿淡色广袖仙蝶及地彩裙错落有致地拥簇在贵妃身边,而她就如同一朵艳丽芬芳的牡丹傲然挺立在百花丛中。
乐曲声时而轻柔细致,清脆圆润,时而繁音急节,铿锵爆裂,贵妃的舞姿时而轻盈旋转如回风飘雪,时而极速前进如游龙受惊,当她提起裙踞回眸一笑时更是风情万种。皇上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台下百官亦不时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乐声止,歌舞毕,我看着贵妃领着舞伎从容地从高台上走下忽然有些头昏脑胀,许是这两天天凉受了风寒,遂匆匆告知皇上打算先行回宫歇息,却不巧一不小心踩到了贵妃的曳地长裙上,我看到她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回转身顾盼嫣然地坐在皇上身边温柔浅笑,皇上伸手揽住她的肩,他们偎依在一起呢喃细语像极了我们初识时的样子。
那一晚,我做了很久的噩梦,梦里有一双手紧紧的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要大声喊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翌日清早醒来,我依然觉得头昏昏沉沉,闷痛不已,正打算宣太医来看,就看见皇上脚步匆匆的赶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新宠妃杨玉环,后面还有百余名侍卫,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厅南角的圆桌上放着一坛我前些日子刚酿好的梅花酒,我看到皇上和贵妃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坛酒上,贵妃一个箭步上去抱起那套酒又折回皇上跟前。
皇上目光凌厉地看着屋子里的侍女问:“这酒还有吗?”
他向来来我这里讨酒喝也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次突然怒气冲冲的过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青梅不明所以,也只得颤颤巍巍地答到:“新酿的就这一坛,偏殿那边还有几坛。”
“全部都给我搬出来砸了。”皇上咆哮着说,他的目光里透着一丝绝望和凄凉,而我只是百般惊愕和无辜。
他却全然不理会我, “即日起,将梅妃幽禁至上阳东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兴庆宫。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回想着刚刚的情景简直像是在梦里一般,看到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才恍然回过神,大声喊了一句,“臣妾犯了什么错要被皇上幽禁至冷宫,臣妾冤枉啊!”
“冤枉,你百般算计,不想为皇上诞下子嗣,还害得我也不能生育,你这种人就该千刀万锅,还在这里喊冤?”
贵妃的尖嗓门穿过稀薄的空气刺入我的耳膜,我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我对皇上一片深情,怎么会不愿为他诞下子嗣呢!”
“你给皇上喝了这么久的梅花酒,毒性已经慢慢渗入他的骨髓………”
“梅花酒里没有毒的,我额娘都喝了一辈子了。”我知道皇上为了什么冤枉我了,所以及时打断了贵妃的话。
“你娘酿的梅花酒是没有毒,可是你酿的梅花酒加了蔷薇花就有毒了,你还真是阴险狡诈,这么高明的手段竟也能想出来,幸好我将你送我的那坛酒拿去给江太医看了,不然我也要像你一样一辈子也生不孩子来了。”
她的话像是一盆凉水从我头顶漫然泼下,一下子将我浇醒了,又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我坐在兴庆宫冰凉的地面上久久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贵妃指挥我的侍女收拾我的两件衣服,然后任由青梅搀着我走向上阳东宫。
后来,已经不记得是在冷宫里过了几个年月,偶然有一次听守门的侍卫说起,其实即使加了蔷薇花的梅花酒也没有多大的毒性,只是有身孕的女子喝了会导致滑胎,贵妃拿梅花酒来大做文章,不过是想让皇上将我赐死,只可惜皇上只是将我幽禁至冷宫。
我猛然想起我的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竟是因为我的愚昧无知而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心尖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样,明明楚楚的痛。
那一晚,皇上竟然奇迹般地来看我了,他说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本是想将我移回兴庆宫,可是又怕惹恼了贵妃,所以才一直将此事搁浅。
黎明时分,贵妃竟气势汹汹地赶来了,皇上见了她竟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完全没有往日君王的风范。
她刚进门就咄咄逼人地看着皇上说: “皇上是不是该回去了,一会要上早朝了。”
皇上颔首低眉地走到她身边,讨好地说:“爱妃,你怎么来了,这风寒霜重的,别冻坏了身子。”
贵妃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子不再理他。
她四下张望看了看我住的地方,然后将目光落在我的一身棉麻粗衣上,倏忽笑了,“梅妃,好久不见呀。”
说完这一句,她的眉眼忽然变得狰狞,“我今日来,还给你带了一坛酒呢,你应该很久没有喝过你酿的梅花酒了吧,彩衣,来给梅妃娘娘盛一杯。”
我看到彩衣抱了一坛酒进来,那坛酒还是我当日赠予她的,是祭陵回来的第二日,我知道她是新晋的贵妃娘娘,所以特意将我新酿的一坛酒给她送去了。
她拿起酒坛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知道她不怀好意,遂将目光投向皇上,他竟然示意我喝下去,此时我已万念俱灰,想来就算是毒酒又能怎样,生活已经没有了希望,又何必苟延残喘呢!
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他们挽着胳膊离开。
小腹开始隐隐作痛,浑身像是被火烧焦了一样难受,我换上很久以前穿的那件大红色鸾凤曵地长裙,院子里的冷风让我觉得舒适了一些。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天空竟然下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瞬间便落满了庭院,红色的梅花在大雪中开的异常艳丽,花尖沾着零星的白雪像是初生婴儿的粉唇,我静静的躺在梅树下,世界好安静,只能听见下雪的声音,扑簌扑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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