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的太阳——玄鸟信仰,与鬼神信仰,对于夏和周来说都是一种另类的甚至异民族的思想,于是在周秦之后的历史之中,基本上没有正式的文本流传,只能在一些早期神话中遗留下一些鳞爪。
一、太阳
关于太阳的早期叙述:
1、日月出于东海之上,浴于汤谷,入于西北大荒之中。
日落之处称作“虞渊之汜”。一说日落于“崦嵫”,崦嵫之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
2、太阳居住在神树之上,“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一说东方日出之处的神树名叫“扶桑”,西方日落之处的神树名叫“若木”。
3、太阳为羲和所生。羲和浴日于甘渊,主日月之出入。
4、太阳“载于乌”,从东方飞到西方。
5、日中有“踆乌”或“三足乌”。太阳像鸟一样西落、解羽,其降落处故又称“羽渊”;北方积冰之处因此也有一个“委羽之山”。
这里有个问题:从日落到日出,隔着一个漫长的黑夜。太阳是怎样度过这个黑夜又怎样回到东方来的呢?这种思考也反映出东夷先民的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念。
这个问题就同鸱鸮和龟这两种动物有关。
二、猫头鹰
鸱鸮也就是猫头鹰,包括现代动物学归入鸱鸮科的若干种鸟。简称“鸱”或“鸮”,又写作“鸱枵”、“鸱枭”或“鸱鸺”。它是古人心目中的猛禽,所以古有“鸱目虎吻”、“鸱视狼顾”的说法。可能因为猫头鹰的造型比较奇特,所以在东西方都承载着很多神秘的寓意。
猫头鹰的羽毛多为暗褐色和黑褐色,在夜间活动,《尔雅·释鸟》称之为“夢鸟”,意为梦之鸟或夜之鸟,这个说法还挺酷的。此鸟白天休息时,尾常下垂,与两足落在同一平面上,也就是我们在动物园看到猫头鹰蹲坐在树上的形态,所以古人又有“鸱蹲”的说法。
《山海经·西山经》:
“三危之山…有鸟焉,一首而三身,其名曰鸱。”又说:“鼓亦化为鵔乌,其状如鸱。”
关于三危之山,古有多种说法,都说位置在中国西隅。由此可见,鸱鸮曾被古人看作西方之鸟。
“鵔”、“踆”、“蹲”三字古音相同,曾相互借用。如《史记·货殖列传》“沃野下有蹲鸱”集解引徐广说:“古蹲字作踆。”
因此,“踆乌”也就是“蹲鸱”。
“一首而三身”则指的是鸱蹲时的形象,即古之所谓“三足”,《山海经》中对于动物外形的描写经常是这样,乍一看很玄,其实就是对于图画的一种强行翻译。这进一步说明,鸱鸮也就是所谓“踆乌”或“三足乌”。
鸱鸮是曾经备受尊崇的一种神鸟,在殷商时代的墓葬中频见此物。出土鸱鸮一般都作三足鼎立的姿态,饰有云纹、雷纹、圆涡形龙纹甚至龟纹,可见它是同天空和乌龟具有相关性的一种神鸟。
鸱鸮之所以被殷商人看重,乃因为它代表了这一民族的图腾或祖先,即太阳神鸟。
商民族是崇拜太阳、以玄鸟为图腾的民族。“玄鸟生商”的神话,就其内涵看,也可以称作“太阳生商”的神话,因为其中的鸟崇拜是同太阳崇拜合一的。
关于玄鸟,历来有燕子说、鹤说、凤凰说。这里我说猫头鹰是商人太阳崇拜的一种表现,并不和玄鸟可能是另一种鸟相冲突。实际上,商人的信仰系统,很可能也融合了东夷民族多种原始阴阳的因素,因而存在多种符号是很正常的。
太阳和玄鸟的同一性,殷墟所出的大批鸱鸮文物,可以看作太阳崇拜或图腾崇拜的产物。
在殷墟时期,这种鸱鸮崇拜达到非常隆盛的地步。
不过,自西周以后,鸱鸮的地位就不断下降。不光在祭祀重器中,我们见不到鸱鸮的形象;而且在文献中,鸱鸮也不得不改变形象而以三足乌的面目出现,并被看作恶的象征。
比如《诗经·豳风·鸱鸮》以鸱鸮为恶鸟。
又《史记·封禅书》记管仲语云:
“今凤鸟、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鸮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
这些情况进一步证明:鸱鹗是具有强烈的民族性的宗教符号。其地位的升降,乃反映了商、周两民族图腾观念的嬗替。
三、龟
龟和太阳相联系的观念遗留的相对更少,但是也发生在殷商时期。近年来出土的龟图像器物,主要就是商代的器物。其上的龟纹往往和鱼纹同铸于一器,隐含了龟为水物的观念;而龟背之上往往以圆涡纹为主体,兼饰雷纹和日纹,则明显表现了当时人以龟为太阳使者的意识。
《初学记》卷三十引《礼统》说:
“神龟之象,上圆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盘法丘山,玄文交错以成列宿,五光昭若玄锦文。”
这其实表现出龟的两重性格——作为日神的性格和作为地神的性格的反映。
《山海经·西山经》:
“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阳多龟,其阴多玉。”
可见古人是以龟为阳物的。
又《山海经·海外东经》: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雨师妾在其北。…一日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
在古人的看法中,龟是居于日出之处(汤谷)和日落之处(崦嵫)的,在这两个关键岗位上,肯定是担负着特殊的使命。龟具有日神和水神的身份,所以它成了雨师神力的象征。
但鸱、龟同太阳的关系,却颇微妙,它们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太阳之神。作为日中的三足乌,鸱鸮曾被想象成食日的怪鸟。关于“食日者,三足乌也”的传说,同关于“蟾蜍,月中虾蟆,食月”的传说一样,表明在古人的观念中,侵害日月的能力也是日月之神神力的一部分。
这种情况自然是和古人的天文学知识相关,但除此之外,它也应当缘于鸱鸮的黑色特征和夜神特征。
这两种特征正好也是龟的特征。这样一来,鸱和龟便扮演了一种特殊的太阳神的角色,即太阳使者。它们主要联系于夜间的太阳。它们所承担的是在黑夜之中将太阳自西方(或北方)运往东方的任务。它们代表了阴和阳的交通、死和生的交通、短暂和永恒的交通。它们既是太阳死亡的象征,又是太阳复生的象征。
四、黑水:太阳在晚上的路线
如果我们按照上文的论述,认为龟是将太阳运送到东方的黑夜使者,那么,我们就会遇到一个新的问题:龟是经由哪条路线把太阳送返东方的呢?
假如说这条路线就是冥间的天空,那么,在古人的想象中,这一星空呈现出怎样的景象?它在人间的地表上,是否也曾留下自己的痕迹呢?
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讨论一下黑水。
有个重要的信息,《山海经》没有提及过长江,我们也只能略微看到一点黄河的影子,但这部书却反复渲染了一条神秘的河流,这就是黑水。
《山海经》所描写的黑水共见于十五条记载,从中可见黑水的大致轮廓:
(一)从源头看,黑水出自北海之内的幽都之山,出自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的西北隅,出自大荒之中的不姜之山。它的出发点,是西极的冥都。
(二)从流向看,黑水从西北隅流出,向东行,又向东北行,最后南流入海。它的归宿,是羽人升天之处。
(三)从流程看,黑水经过了朝云之国、不死之山、轩辕之丘、三身之国、少和之渊、纵渊、苗民之国,然后到达都广之野以及南海之外的若木生长之处。
这些国度往往是天帝的葬所,往往居住着一批翼人或黑色的不死之人——例如轩辕之国“不寿者八百岁”,不死之民“为人黑色,寿,不死”。代表死亡的大幽之国和代表升仙的羽民之国,正好分布在黑水的上游、下游两极。
这条黑水还被记载在《尚书·禹贡》、《水经注》、《括地注》等著作。
《禹贡》所记有三项:
(一)“华阳黑水惟梁州”;(二)“黑水西河惟雍州”;(三)“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关于黑水的历史地理问题,清代以前的学者即已作过详尽考证。其说十余种,例如苏赖河(党河)说、额济纳河(弱水)说、大通河说、金沙江(泸水)说,伊洛瓦底江或雅鲁藏布江说、怒江(潞江、喀喇乌苏)说、澜沧江说种种。
李长傅《禹贡释地》提出了一种新的看法:
之所以古今异说纷纭,“究其原因,是上古时代科学技术落后,对远在西陲之地理现象不明,只能根据传闻对这些地区之情形作种种之拟想”。
所谓“传闻”,李先生指的是《山海经》的记载。这一看法,仍把黑水视为“西陲”的河流。但它有两点新见可资参考:
一、黑水是“西部假想之水”,二、《山海经》中的黑水说是《禹贡》黑水说的渊薮。
黑水的本质,正是通过“不死”而得到体现的。
因为,既然古人曾把鸱鸮设想为夜间的太阳、把龟设想为在黑夜中运载太阳的神使,认为它们共同承担了将太阳送返东方的使命,那么,所谓“黑水”,可能就是古人观念中夜间太阳或冥间太阳经行的路径。
《山海经》所描写的上述轮廓已很清晰地表明:
黑水是一条从西北发端,穿过广袤的大地,最后流向东南大海的河流;是一条从死亡之国和黑暗之国出发,流向生命和光明的河流。
与其说它接近于一条物质的河流,不如说它更接近于一条观念的河流,即夜间太阳的运行路线。
因为它的最后目的地是若木(太阳所生之树)的故乡;它跨越了从生到死、从冥间到天堂的界限;而且,它的黑色特征正是夜和冥间的特征,同时是作为夜神和太阳之神的大龟的特征。
古人的这一想象的逻辑性是很周密的:它出发于对现实中的河流状况和龟习性的观察,加上了关于太阳夜运行方式的推理,同时兼顾了对冥间银河的安置。
秋冬两季的星夜,大部分中国人所看到的银河,正是一条自西北向东南流淌的河流。
我们不难想见:当古人设计冥间星空以及太阳运行路线的时候,这条银河正是他们所依据的原型。
五、黑水:不死之国
黑水同不死观念的上述联系,也曾为过去的研究者注意,有人还从生物学角度对黑水的涵义做过解释。
例如,把“玄趾”解释为“玄股”,解释为“乌脚病”,于是把黑水同长寿的联系归结为古人的“原始的愚蠢”。
这种解释自然是不解决问题的;不过,它也提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创造黑水神话的先民们,其思考方式与现代人不同:
(一)在黑水之旁,居住着黑色的不死之民。黑色之人不死,乃意味着黑色本身就象征不死。黑色是龟的颜色,在古人的观念中,龟是最长寿的动物;黑色也是夜和冥世的颜色,在古人的观念中,冥世之人是不死之人。
(二)神话中的不死之民,集中居住在大地的西北、东南两隅。例如西北的昆仑之墟、三身之国、幽都之山、大幽之国、朝云之国和轩辕之国,东南的羽民和不死民。西北、东南两极,正是日落之处和日出之处,是太阳和龟的居住地。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三面之人不死。”
由此可知,古人是把昼夜转换之处视为生命再生之地的。故西北日落之处的三身人或三面人、东南日出之处的羽民和不死民,均能超越生死。
(三)《淮南子·时则》说:“西方之极,自昆仑绝流沙、沈羽,西至三危之国,石城金室,饮气之民,不死之野。”可见饮气导引是不死国民的特征之一。
而饮气导引同样是龟的特征。据《史记·龟策列传》记载,古时已有“畜龟以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的习俗。可以想见:这种习俗正是不死观念的重要基础。
(四)幽都之山又称“大玄之山”,不死之山又称“玄丘”或“圆丘”。
这些名称既关联于墓墟的形象,又关联于古人对于龟的体形的认识。所谓灵龟“盘衍象山”,神龟之象“背上有盘法丘山,玄文交错以成列宿”,表明龟形即圆丘、玄丘之形。
《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居于“昆仑之丘”的西王母,在《集仙录》中写成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的“龟山金母”,这也意味着昆仑、玄丘、龟山具有相同的形态和内涵。
六、黑水与神龟
我们由此可以得到这样一个认识:在古人的观念中,太阳在冥间运行的通道就是黑水;生于水而长于土的神龟,是黑水中的太阳之舟。
总之,古人是依据太阳升降现象,来建立他们的生命循环观念的;是把龟作为冥间世界或不死之地的化身来看待的。由于维持生存、延长生存、繁殖后代是人类的基本需要,故在非常古老的时候,生命崇拜就已经成为人类信仰的重要主题以及诸多符号形式的来源。
《山海经》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关于黑水和西北大荒的描写,其原因便在于黑水被视为太阳复生之水,西北大荒被视为太阳再生之处,它们是生命永恒和生命复活的标志。
这种情况联系于古人关于死亡的一种特殊的理解:在他们看来,死亡是向神灵的复归,是同神灵相结合的生命,因而是真正永恒的生命。
这种跨越死亡而追求永恒的生命崇拜观念,在龟卜发生的时代——新石器时代——便已形成。当人们由于龟的长寿而选择它作为交通神人的使者的时候,人们便赋予了它作为冥神的性格。这样一来,长寿便和死亡合为一体了。
然后,在太阳神话中,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再次强化了龟的两重神性——既代表死亡又代表生命复苏的神性。
龟的这两重神性也可以理解为殷商民族祖先崇拜同太阳崇拜的结合:
在祖先崇拜当中,龟是祖先和永恒的象征;在太阳崇拜当中,龟是冥间太阳和复生的象征。
当神话中的黑色之人——例如《海内经》中的“不死民”、“雨师妾”、“黑齿国”、“玄股之国”、“劳民国”等等一聚居到若木和汤谷周围的时候,龟崇拜中的祖先基调(冥间基调)便实现了向太阳基调(再生基调)的转化,黑水神话便成为关于生命循环、太阳运行的一个神话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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