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性趣”里的兴趣
我有我的爱与不爱，存在我自己心里。
周三一早搭移动公司修塔站的车进校，县市折腾了好一大圈，浪费几个小时，没能赶上食堂午餐。幸好，家里带了个火龙果。宿舍门口搁了张旧木板床，可能是装备处安排来给我的，又极像二十年前我睡的那张，文物一样。我怀疑自己有恋旧物癖，总是对用过的东西怀有深情，莫名其妙不舍丢弃，这般性格，极易堵塞屋子。可我内心，又向往极简主义，崇尚事情一定要简单化去完成。这些习惯，让我是个充满矛盾的生物体。
晕沉没力气，也不想麻烦午休同事搬东西，便把房里同事留下的无头旧沙发床抹抹，铺上床单倒头就睡。两盆绿萝给闷热房里添了点晾意。泼几脸盆水在地面，很快挥发干。
向上楼是上任校长手中建的。竖大门时他发了照片我还笑话了一番“门面太小气”，如今才体会这“老百姓家门口的学校”实在不易。四个年级的孩子如今都在向上楼里上课，还真只得如此挤下才能充分利用空间。
到教务处寻教科书。有个年轻同事叫张飞，笑容弥勒佛一样，与那《三国演义》里的黑脸张飞可是天壤之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分管教务的副校长。“你当年教初一时，上过我初三的音乐课。”我完全没印象。张飞笑咪咪，“当时我们都怕你呢。”
我心里已捂着脸发糗，神情却故作轻淡：“我年轻时看起来很凶么？”他乐呵：“数学是我们学校最薄弱的学科，希望您来后能改变这情况。”唉，我哪有这力量？从教务处出来，顺手向家里汇报这状况，很快有回复：“你会像星星一样，闪亮燎原。”
我希望自己能用最有效的方法尽快出成绩，可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忐忑——如今的教育教学工作，应付检查的表象事太多，而我在私校多年的经验都是直接有效的德育与应试技巧，正是这些技巧，让青春期的孩子们能更快体会到成功感与被关注感。十年前，在某私校我还因这些技巧被同事当面嘲笑过：“都教那么多年书了，还讲什么激情就是有病！”可我确实希望自己在任何年岁都留有最初的炽热。
临上课前，终于从教务处一堆旧书里翻找到一本八年级数学课本。而七年级思品，却跑三次数个地方，也没影。两个年级的第一堂课，都是对孩子们提学习与行为要求，我告诉他们，我将记录与他们的点滴，将来汇成一部作品。八（1）班第一天就是联排的数学课，在第二节课上，教他们写了一份自我简介。晚边，课后小结整理出来时，我脑袋疼。
我要求孩子们写的自我简介，三大内容。第一，姓名、出生年月、家中基本情况。比如几兄弟姐妹，从小与谁长大？第二，写写七年级甚至整个小学时代自己的数学知识掌握情况，比如七年级哪些章节薄弱，方便我汇总给他们补补七年级的知识。第三，对八年级数学的期望与对我的要求。
55个孩子，收到51份。有20份就只一句话，奇形怪状的错别字。“基础”写成“积础”，“马虎”写成“马糊”，“建议”写成“建意”，“稍微”成了“稍薇”，“感兴趣”成了“感性趣”。我越看越心凉，亚历山大啊！这可是八年级！忍不住拍照发圈感慨，我一高中同学看见后针对那“感性趣”戏谑了句“这娃早熟啊！”
我还没发出来的是，这些娃提的要求五花八门：希望少布置作业；有人干脆直接写“我是不会做作业的！”；晚自习能不能放电视给我们看（每周就一晚有两节数学晚自习）？还好，总算有4份表达是还不错的，有27份能跟着照葫芦画瓢。类似“希望老师不要拖堂”、“讲课讲慢点”，是太正常的要求。
可第二天真正开始上八年级数学第一课时《与三角形有关的线段》我才深刻体会，“这讲慢一点”可不是一般的慢啊，是一个正常课时得分成三四课时还依旧云里雾里。有三分之二的孩子，倾听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分钟，他们无法感受到数学趣味，自然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你就得总停下来等待他们安静，或者讲点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话题。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很想认真学，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链接不上任何与从前相关联的知识。
头一天布置的预习，第二天检查，全班只三五个能完成。绝大多数孩子的数学符号与数学用语一塌糊涂，规范的推理根本就完全没。我深刻感觉到，补习七年级知识，与教好规范的数学书写习惯比上新课更迫在眉睫。对于这些基础异常薄弱的孩子来讲，再丰富的数学解题技巧，不如先提起他们对学数学的兴趣，而我认为激发起数学兴趣的首要点是让孩子们从数学课堂上获得成功感。
我给了第一位受表扬的男孩子郑豪乐两大张白纸，教他制一份数学课堂表扬计分表，让他随堂记录下每天被我表扬过的人（在其名字后每次加一分）。“你们的过去我没参与过，在我心中，是完全空白而一样的，从此刻开始，你给自己定义成什么学生，将来就会是那样的学生，你们又重新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每当我告诉他们城里孩子的教学进度或每天要完成的作业数量时，后排最爱插话接嘴的几个男孩子，其中一个不止一次理直气壮：“你们城里学生的爸爸妈妈会天天检查一下作业吧？我们就算写了，也没人看！”
“逢年过节，你们爸爸妈妈回来时总会问一句翻一下啊。”几个孩子七嘴八舌，“一年总共就回来那么几天，他们自己串门打牌玩都来不及了。”“我们现在能每个星期回家时替爷爷奶奶做点家务，就很不错啦！”
我突然间发觉，得提醒自己周末回到家时注意与我的小丫相处情形。我也在让我的小丫几乎成为“留守孩子”。“我来了，抛下自己的女儿来这里啦，你们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可我从此很多时间在你们身边，只要你们做，拿来我看，我一定会把你们当成我家小丫的作业一样好好看。”
第一周很快结束。周五放学前，我要八年级孩子们下周借好七年级数学课本，我将每天傍晚“经济半小时”——他们自愿到茗军楼三楼会议室，我给补习七年级数学。孩子们离开校园回家那瞬间，我的心也恨不得立刻飞回家，足足有四天，我未见着我的小丫，她在新校园里的一切，我都还不曾叮嘱过任何，想想有点心酸。
或许，是我提的义务补课起了作用，也或许是经过开学第一周后班级各项工作开始规范起来。第二周的第一堂课，比第一周好许多，我又重新看见希望。也许，第一周里我自己的心也没安定好，下意识里带了偏见，只要放低当成完全重新起步，课堂就没觉得那么难了。
生疏漠然的同事，在饭桌上见面次数多了起来，慢慢能打个招呼。第二周的周二晚餐，同桌一位年轻的F老师突然向我打听：“你教八（1）班数学么？怎么样啊？”
我纳闷第一次有年轻同事主动向我打听教学上的事情，听完她后面的话语才恍然。原来，这八（1）班从七年级开始到现在已换三任班主任，我没来的前半周，数学课正是F老师上。“我在他们班，连十分钟话都讲不下去。”我心下暗想那群混小子还挺给我面子啊，现在能坚持半节课了。
任课教师的教学成效，离不开班主任的辅助。当八（1）班的新班主任姜老师在课间把孩子们留在操场上训过一次话后，上课纪律又好了些。我以为姜老师与孩子们可能提过关于我的什么，因为每次我从向上楼的三楼教室走出来经过其它班级下楼来时，总有孩子在我身后指着我嘀嘀咕咕：“听说，这个老师的数学教得特别好。”我不知这些传言从哪开始的，我怕孩子们的期待值不能那么快实现，在还没实现前，我的工作可能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每当陌生孩子在校园各处停下，迎面朝着我喊“老师好”时，我心下会生出许多欢喜来。我喜欢任何一个有礼貌的孩子。我从不觉得每个孩子都应该要有好成绩，必须都很会读书上大学，可我们在做任何事前，还没去用心做就断定自己不行，这是我最痛恨的懦夫行为。我们不能教孩子总成为一个懦夫，总想不付出就有所获得。
短时间里，八（1）班孩子们的数学分数，肯定还不能有看得见的提高。数学，是那么需要有持续耐心与毅力的一门学科。可我相信，那些与我一起经历过课堂的孩子们，一定能从他们最初的“性趣”里找出学数学的兴趣来。新的征程，起步总算还顺利，正走向安稳。佛说的渡人渡己，大约便是这般折腾吧。
夜幕覆盖住整个灵山尾巴时，向上楼里每个教室灯光通明，茗军楼对面远处山腰上百姓人家似星星点灯。撇开思念挂意我的小丫，实际上我爱乡村这静谧。二十年前那些停电的夜晚，我坐在此刻三楼走廊的藤椅上，对着夜空放声歌唱“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隔着静静玻璃窗……”那时，我从深圳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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