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已经枯萎干瘪,就像一朵晒干的蔷薇花。
哑巴也差不太多了。
他肥胖的身子在颤抖。
只有眼前这个聋子,还孤独的站着。
站在蔷薇花下
站在狂风中。
风很大。
但他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一动也不动。
他的神情很冷。
就像他手中的刀一样冷。
刀是钝刀,已经生锈。
斑斑的锈迹,就像是刀上已经染了鲜血一般。
风吹花落。
落下的不只是蔷薇,还有尘土。
蔷薇花落在他的发梢,就像有人在他头上吐了两口鲜血。
已是黄昏。
夕阳渐偏西。
漫天的晚霞,如同一只只流血的野兽。
灯火已燃。
自幽暗的大地上缓缓升起,远远望去,有如鬼火。
忽然远方又走来三个人。
那三个人就像忽然从地狱中冒出的幽灵一般。
血色的霞光照在三人的身上,就像渡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漆。
首先走过来的是一个瘸子。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却提着一只白色的灯笼。
他的脸,瘦削,冷峻,好似被刀斧砍过一般。
在他的脸上,你看不到任何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感。
就像一块被剥下来的树皮。
瘸子虽瘸,却走得很快。
然后是一个驼子。
驼子的背,就像一张弯弓。
他整个人,都快要趴到地上去了。
特别是他的脑袋,简直就像是在地上滚动一样。
从很远的地方一下子滚到高冠的脚下。
当他的脑袋滚到高冠脚下的时候。
第三个人也来了。
第三个人是一个矮子。
那个人身材很矮,不过三尺,却长着很长的胡子。
胡子已有些发白。
他是一个成年的侏儒。
一身白衣。
白衣胜雪。
这个人似乎很爱惜自己身上的袍子,每走一步的时候,总是要抖一抖身上的灰尘。
即便没有灰尘,他也要抖动自己的袍子,好像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一个人总喜欢杀人,这岂非也是一个人的习惯。
一阵风吹过。
蔷薇花又落下几瓣。
当蔷薇花落到高冠脚下的时候。
这三个人也正好全部走到了高冠的跟前。
那个聋子还拿着刀,站在风中。
风在吹,他的人却已不再动。
他直愣愣的盯着这三个人。
三人的目光,也朝那聋子手中的刀,望了一眼。
便也如钉子一样,钉在高冠的四周。
哑巴的双手还抓着高冠的刀。
他抓着刀的手在颤抖。
但他却丝毫也没有想要松手的意思。
聋子、瘸子、驼子、矮子,就像四根长短不一的钉子一样,将高冠钉在风中,钉在地上。
钉子都泛着寒光。
八道目光,就像是八柄锋利的匕首。
死死盯着高冠。
高冠只觉得被一种浓重的杀气笼罩。
他也不敢妄动。
只因他知道这动一下的代价实在是太多。
只有风在动,衣服在动。
蔷薇花也在动。
除了风声,一切都似已变得沉寂。
所有人都似已变成了哑巴。
周围出奇的静。
静得出奇。
反倒是那个真正的哑巴,却已变得不像是一个哑巴。
他松开了握刀的手,忽然哇哇的乱叫起来,不停的拍手。
他似已发疯。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够令他发疯的呢?
在这个世上,能够令男人发疯的,当然只有女人。
美丽的女人。
他是一个男人。
哑巴既是一个哑巴,也是一个男人。
男人的弱点就是女人。
只要这世上还有女人,那么男人就一定有弱点。
只要有弱点,就一定可以被征服,被打败。
眼前的这个女人绝对算得上一个美丽的女人。
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
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女人从马车里跳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
因为他们甚至连马蹄声车轮声都没有听到,这个女人就已经来了。
她就好像并非是乘着马车而来的。
她就好像是生长在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花,忽然被风从树上吹落,落到地上,也落到他们跟前。
她只是微微的一笑,却比蔷薇花更美。
那哇哇乱叫的哑巴,本已凝重的神色,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他眼睛忽然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很亮,亮得就像是暗夜中两颗发光的星星。
女人仍在笑,大笑。
笑声如银铃。
她似乎很开心。
简直笑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女人的眼睛很大,笑起来特别好看。
只要是一个还算正常的男人,只要是见到她笑的样子,只怕在这一生中很难再忘记这种笑容了。
当然在这些人当中,正常的男人,只有一个人。
这个男人便是高冠。
他既没有瞎,也没有聋,更不是一个哑巴。
“婷婷!”
她叫婷婷。
婷婷!
多么好听的名字!
多么好看的人儿!
一个人的名字若很好听,通常情况下这个人也不会长得太难看。
这个道理,很简单。
就像那些在江湖中名声很响亮的人,通常一定都是一个有些本事的人。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的毕竟是很少的一部分人。
高冠的名声虽然不算很响,但他的刀还算快。
女人的笑声停下来的时候,也就是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
高冠很清楚这一点。
他若不清楚这一点,只怕早已躺在了地上,变成了一个死人。
当他周围那四根钉子,一起刺向他的时候,他笑了。
他的手猛的一抽,拔刀,挥刀。
他的手中,有寒芒在闪动。
接着便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很刺耳,就像钉子忽然被折断。
倒在地上的不是那个肥胖的哑巴。
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或者说,是四根钉子。
四根坚硬锋利的钉子。
可无论是多么坚硬的一根钉子,在风神刀面前,都跟一截枯枝差不太多。
一刀下去,还站着的只有三个人和一株树。
高冠自然是站着的。
婷婷也没有倒下。
哑巴也还站着。
只因他没有出手。
蔷薇花屹立在风中,绝对是不会倒下的。
风神刀不知在何时已收入了鞘中。
高冠站在蔷薇花下。
婷婷还在笑。
哑巴却已经笑不出来了。
他非但笑不出来,甚至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任何一个人,见到这样快的刀法,这么好看的女人,恐怕都很难再有什么其他情感了。
因为他的胸中就只剩下惊叹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下一点霞光还留在天际。
天地间变得暗淡。
瘸子的灯笼,掉在了地上,微弱的光,也将熄灭。
风声呼呼,似在呜咽。
哑巴忽然哭了起来。
一个哑巴的哭声,往往更令人感到悲伤。
他抱起那个聋子,哭得很伤心。
就像是一个孩子。
也许,他本来就还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孩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一直在找你!”
“你本不该回来!”
“你也不该找我!”
高冠笑了。
婷婷也笑了。
两人都笑了。
他们的笑声很大,简直要将树上的蔷薇花振落。
忽然那四根钉子,又忽然立起了三根。
站起来的三个人,分别瘸子、驼子,矮子。
只有那个聋子,还倒在地上。
哑巴抱着他在哭。
哭得很伤心。
瘸子、驼子,矮子,忽然齐声大喝。
他们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鬼头刀。
刀本来藏在他们的袖中,现在已到了他们的手中。
刀刃上泛着寒光,他们的目光中也闪烁着寒光。
“留下风神刀,和这个女人,我们不杀你!”
瘸子一条左腿本已经瘸了,现在连他的右腿也在流血。
但他说话,仍是很有底气。
就好像他的两条腿都很健康。
这句话自然是对高冠说的。
高冠笑了,大笑。
“刀和女人都不能留给你,命却可以给你!”
“找死!”
三面刀光一晃,一齐奔向高冠。
这一招,高冠始料未及。
他原本对自己那一刀,充满自信。
这种自信,出自是对他的刀,也是对他的刀法。
可此刻这三根顽强而冰冷的钉子,让他失去了这种自信。
在战斗中,自信无疑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个人若已经失去自信,那么他距离失去生命也不会太远。
他已经无法避开这三个人,这三柄刀。
他以一柄刀,击倒了三个人。
可现在这三柄刀,要击倒他一个人。
高冠当然不能倒下。
自他出生的那天起,便已有人告诉他,他绝对不能倒下。
大风堂的男儿,能够倒下的机会只有一次,那边是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
高冠自然不会倒下。
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人在该认命的时候,还是认一次命好一些。
即便是一朵再鲜艳的蔷薇花,在该落下的时候,还是要落下。
蔷薇花并没有落下,落下的只有一道光亮。
光是剑光。
剑光落下的时候,倒下的总共有三个人。
在这三个人当中,自然是不包括高冠的。
第一个倒下的是那个瘸子。
瘸子流血的右腿,已被完全砍断。
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瘸子了,而是一个死人。
第二个倒下的是那个驼子。
驼子的脑袋,现在已经完全落在了地上。
脑袋已经脱离了那张弯弓,滚到了三丈以外的地方。
脑袋停下来的时候,还在嘶嘶的喷着鲜血!
第三个倒下的是那个矮子。
矮子洁白的衣衫上,溅了一抹血迹。
鲜红的血迹,印在洁白的衣衫上。
就像有人用笔在上面画了一束梅花。
只不过画下这束花的,并不是一支笔,而是一口剑。
画下这朵梅花的,也并不是什么著名的画师,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会杀人的女人。
是婷婷。
婷婷笑了。
笑得很甜,很美。
她收剑的姿势,也很美。
就像平时在整理她的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样。
她画梅花的时候,也根本用不着墨。
只因她用的是血,人的血。
她画梅花的时候,其实就跟她自己化妆的时候也差不太多。
动作很慢,也很轻,但是很管用,而且画得很好。
她的长剑,就是她画笔,敌人鲜血,就是她的水墨,她的胭脂。
她最喜欢的胭脂,是杭州产的。
她的剑,名字也叫作胭脂。
她喜欢坐在妆台前,慢慢的化妆。
却并不喜欢杀人。
可人有时总要做一些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
高冠站着。
他看着这个女人。
却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似乎他从来也未见过她一面一样。
忽然他感觉后背一阵冰凉。
他转过身,便已有一支剑,刺入他的身体。
刺穿他的腹部。
瞬时,鲜血泉涌而出。
刺他这一剑的,竟是那个聋子。
被哑巴抱在怀里的那个聋子。
那聋子并没有死,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他倒躺在地上装死。
这个办法虽并不光彩,但却最有效。
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现在他使用的这一种无疑是最管用、最直接的。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他站起来了,高冠却倒下了。
大风堂的男人,也终会有倒下的一天。
但倒下并不可怕,只要还没有失去站起来的勇气,就一定能够站起来的。
他倒在沙土里。
倒在婷婷的脚下。
迷糊中,他听见了很多种声音。
他似听见父亲的训斥,母亲的叮咛。
还有一个女人的呼唤。
……
远方的灯火,已经点燃。
灯火璀璨,就像是情人多情的眸子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便看见一双大大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车厢里。
那双大眼睛正望着他。
车厢里温暖而舒适。
还有一缕淡淡的蔷薇花香。
在他的枕边放着一束洁白的蔷薇花
在他的身旁,也坐着一个蔷薇花般的女人。
蔷薇花是从树上新采下来的。
很鲜艳。
他相信,这一束花,一定是从最高的枝头折下来的。
因为他也曾爬上最高的树枝,去采过最鲜的花。
他清楚的记得开在最高处的最鲜艳的花的味道。
就是这种淡淡的芬芳。
高冠心里很喜欢。
他总是这样,他喜欢去采最美的花,也喜欢追求一切新鲜的事物。
他的日子,总不至于很无聊。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快乐很幸福的事情。
婷婷现在就很快乐。
高冠内心也充满欢愉。
他很感激。
每次他遇到婷婷的时候,无论多大的困难,他总能化险为夷。
他觉得她就是他的福星。
总能给他带来幸运与快乐。
他微笑着爬起身。
他竟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他是一个很爱笑的年轻人。
爱笑的人,总会有好运气。
他发现自己虽然受伤了,但还并不会死。
他没有死,那么死的一定是别人。
那么死的人,是瘸子、驼子、矮子?
还是那个聋子呢?
他想知道,却又看见婷婷动人的笑容。
还有那双大大的眼睛。
第四回 大大的眼睛
“你可知道那瘸子、驼子,矮子是什么人?”
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