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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土的人

闻土的人

作者: 拣旧 | 来源:发表于2019-06-29 10:30 被阅读0次

    老李走了。

    活着就不体面的人,死了也不见得就会体面,老李就是。

    得知老李去世的那天临近腊月,我同母亲闲聊时突然提到的,她一边利索的拣着衣服,一边给我说:“老李去了”。

    我问:“哪个老李?“

    母亲说:“街尾的那个,省医院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人没留住“。

    我微微愣了一下,说:“呀,得过去看一眼”。

    听说冬天最催人,熬不过今年的风雪,来年就只能隔着一抔黄土看这人间大好的风光。

    老李没被埋进土里。

    我过去的时候,老李在棺材里躺着,不是电视里的黑木棺材,那种棺材老李造不起。棺材是租的,租的殡仪馆的,玻璃的那种,躺在里面他的一生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的棺材被摆在大厅靠左边的墙,墙角有一个烧完了的蜂窝煤,上面立了三柱香,门口是请的本地戏班子,搭了个台,咿咿呀呀的在唱,很热闹,来的人很多,也很热闹。但来的人不是为了老李,来的人是为了热闹——老李不热闹。

    老李的棺材前面也不热闹,没有哭丧的人,来的人大多数都是和管账的人招呼一声就匆匆的走了,连老李的面也没有见。

    我问管账的:“门口的戏班是谁请的”。

    他拿笔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眼我:“街道办垫的,到时候用随的份子钱填,这就是赔本买卖,街坊邻里当做个慈善了”。

    我应了一声,他见我年纪小,便没再搭理我。

    我估摸着这是老李最体面的一次,穿着得体合身的衣服,脸上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衣服估摸着也是租的,从我记事起到最后一次同他见面,都没见他穿过,我见过的他的衣服都是和他的头发一样,是拧巴着的,油腻的,像是在油渍里面浸过一样。

    老李还是瘦削,眼睛闭着在,脸色已经煞白,像扑了粉。书上说人死的时候眼睛闭着就代表这个人对人世间没有了念想,稍有遗憾,眼睛都是睁开的。

    老李没有了念想了吗?可能老李对咿咿呀呀的戏班,门口的管账,和蜂窝煤上的三柱香没有了念想。

    但是他有一个念想别人都没听过,他亲口讲给我的。

    (一)

    老李爱下棋,但是没人愿意和他下,他遇到没他厉害的,他看不起,遇到比他厉害的,他也看不起,久而久之,他的棋品便臭遍了整条街。

    我那时候刚买了一副棋,他名声在外,我起先也是不愿和他下,但是也没人和我下,我便找上了他,他不乐意,说我技术不行,白白降低他水平。我不服,硬要拉着和他比。

    起马,调炮,进卒。

    我输。

    进卒,调炮,起马。

    我还输。

    我说我马跑不动了,认输。

    他说这就认输了,你这技术还不够我热手。

    少年心性总是如此,我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来了,三局棋,我输三局,我的马撒欢儿的跑,也够不着他的将。

    我说你不爱幼。

    他说你不尊老。

    平局。我沾沾自喜。

    之后的日子他也找我下,我总是输多赢少之又少,偶尔赢的几把,也是他担心没了棋友,给我点明之后还让我悔棋我才险胜。

    记得前两年的某个仲夏,坐在他家门口的树荫底下。

    他问我:“听你母亲说,你在武汉读书”。

    我说:“对啊。”

    他来了兴致,他说以前我也是。

    他给我讲,有一年他去武汉,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下了车,没有路标,同行的人说,你以前在武汉读书,给我们说说这是哪儿吧,他抓了一把土,嗅了一下,说这是汉阳的土。走了一段路,看见了一个路标,果然是在汉阳。同行的人就夸说他以前这书没有白读。

    可以看得出他是骄傲的,那时候和现在都是骄傲的。

    这件事不能考究真假,但是他在武汉读过书,这是真的。街坊邻里都知道,八几年的时候,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大学生。

    县里面派车来接他送他去读书,这是大家传的,说他读了大学之后,回来鼻孔是朝着天的,这也是大家传的。

    我说:“老李,你当年这么厉害?”

    他一边摆棋,一边抬头应我:“那是”。

    听说老李没风光多久,就被他母亲从武汉带了回来,没有县里面派的车来接他,他母亲扛着他的被褥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脸贴到了地上,鼻孔也朝不了天了。

    我借故问他:“那你当年怎么?”

    这个时候的老李仿佛蔫了,没了声响,脸上的神采也丢了许多。他说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一边说一边走,不给我追问的机会。

    母亲说:“还能怎么,傲呗”。

    他有多傲,大家都比他自己明白,他的一生,都是活在别人口中的。

    他从武汉回来之后,在家里躺了整整两年,没有人再见过他。有人说他疯了,一个人跑去了外地,现在不知道在哪条街道上拾荒为生;有人说他早就死了,在家里自杀,被埋在了街东边的坟场,没人去探究坟场的哪儿有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暂时不会出来反驳这些谈资,这些谈资便扎了根,发了芽,变成夏季午后的风,吹过每一个茶余饭后。

    可是老李没死,两年后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彼时他的胡子已经长过了他的头发,可是并没有邋遢,青衣白衫,有模有样。

    家里人见他这样,也算放心,便托了个远方表亲,为他谋了份医院坐诊的职务,差事是份好差事,活也轻松。

    他不肯干,在家里不肯走。

    她母亲说:“老三啊,就当我这个当妈的求你,咱听话,去上班”。

    他沉默。

    她母亲拉着他 “我这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不行了,妈这一辈子没求过你大富大贵,成家立业,只希望以后你能过安稳一点的日子“,一边哭一边说,”我要老的动不了了,你也不小了,以后谁来管你啊”。

    他沉默。

    他母亲说的越心酸,他越是沉默。他母亲擦着眼泪打算继续拉着他讲的时候,他捂进了被子,一捂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他把他母亲捂进了医院。

    疑是高血压,这是隔壁邻居第一天告诉他的。他躺在床上,没出门。

    情况有点不乐观,这是邻居第二天告诉他的。他翻来覆去,没出门。

    第三天邻居没有来,他起身坐在了门口。

    第四天他坐不住,青衣白衫,刚打算锁门,一辆自行车停在了门口,他邻居。

    颅内出血,没抢救过来。邻居的话简短,老李木在那里,手上的锁久久没了动静。

    三天后老李母亲的遗体被接了回来,在家里举行葬礼,葬礼按习俗举行两天,老李跪了两天,老李的头也磕了两天,血流到太阳穴结了厚厚的痂,额头的血珠往外冒,眼泪也在往外冒,那些眼泪仿佛是被胸腔里堵着的气,自喉咙往上,刺入眼眶,硬生生给挤出来的,没有声息的往外冒。

    有人拉住他:“你母亲去了,你的日子还得过啊”。

    砰砰砰——,三个头下地。

    那人继续劝:“你这样,你母亲也走得不安心,听叔的话,咱先起来”。

    砰砰砰——,又是三个,一个比一个响。

    没人能劝停他,他停下来是他母亲出殡的那天,他抬起头来,血痂已经凝住了胡子,眼睛肿的吓人,地狱里的修罗也大抵不过如此了。棺材被抬出门去,他就跟着抬棺人往街东边的坟场走,等到下棺的时候他扑了上去,抱着棺材往回拖,下棺的人劝他不听,旁人把他往后面架,他就开始嚎,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只能干嚎,声音像十二月的北风,凛冽又黯然。

    <二>

    老李母亲死后,老李就随别人出门讨生活去了。有人承包了工程,喊他去当泥瓦匠,他去,有人喊他去仓库当搬运工,他也去。

    再之后的老李就和我记忆中的老李有了对应。

    青衣白衫是别人口中的他,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糟老头子,穿过的汗衫全都失去了弹性,和他一样永远丢失了年轻,衣服也因为穿的太久,而破了很多大小不一的洞,有的是因为洗的次数多了,有的是被烟火烫的。

    他的一切都显得窘迫,但有一点除外,他爱看书。

    初夏的傍晚,搬一个凳子架在外面,趁着天色还没有黑,傍晚的风带着些凉意的时候,他就开始看书了,他看的书种类很多,尤其喜欢英文书,也看报,爱读出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混着夏季的晚风,让人觉得聒噪。

    大多数人会在背地里笑他,他倒也不理睬,有时候我路过,会问他看什么书,他说的书名里有医学也有文学,医学书我没太在意,文学书里倒是找他借过一本《简爱》。

    某天他来我家,说我去过的地方可能比他要多,问我有没有见过一本英文字典,给我大致描述了一下具体样子。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说没有,倒是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他听后反复道谢。

    后来去过很多地方的图书馆,也有在网上搜索过,没有找到他说的那字典,问他别的英文字典行不行,他婉拒了我,说他读书的时候就是那本,可能要熟悉一些。后来他又托信给我,说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不必再麻烦我。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某天偶然在一家旧书摊看到了那本字典,与他确认后买来给他,他千般感谢,非要买礼品道谢,推脱不得。

    他说大学时候就是这本字典,什么页有什么单词他都还记得些,一晃都二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还能看到。

    我借机问他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他说医学,外科。

    再多问点,就不说了。

    他不说大学怎么被退学的,也不说他的故事里出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可总有人是知道的,像沿着季节迁徙的候鸟,因为提前打探到了消息,总是能悄悄告诉你寒流的来袭。

    某天有人在我家和我父亲喝酒,说到了他:“嗨,老李呀,现在这样子,还不是年轻时候欠下的风流债”。

    父亲好奇,问怎么回事。

    那人来了兴致:“他呀,读书的时候找了个女朋友,本来挺好的一件事,你猜怎么着,他把人家肚子给弄大了,两个人一合计呀,心想都快毕业了,就想留着孩子,把孩子给生下来”。

    父亲插话:“这不挺好的吗?”

    那人摆了摆头:“可人家家里不这么想啊,你想想,老徐当时啥条件,别人都去吃饭他躲在宿舍啃馒头,一餐两个,就着凉水吃,换你,你愿意自己女儿遭这个苦?老李是想攀上高枝变凤凰,可是老李没变成凤凰,老李当了蚂蚱。”

    “后来呢?”父亲接着问。

    那人抿了口酒,继续说道:“后来人家家里找了关系,硬生生的闹到了学校,学校就给他取消了毕业资格,具体用的什么理由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老李自己心里懂。“

    酒桌上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那人说:“大体经过就是这样。“

    大体上是不是这样,我下棋的时候问过老李,老李抽着烟,不说话。

    良久,他才说:“别人口里讲的都是是别人的事。你小子下了这么久也没见你能下赢我,没劲,不下了“。

    后来他就真的很少来找我下棋了。

    有一年冬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他过来敲我家门,穿的很单薄站在外面,脸上的胡渣又长起来了,衣服上破了的洞没有补,可以看见里面的起了球的秋衣,他先朝手上哈了口气,在我拿棋盘的间隙,他又使劲的搓了搓手。

    他坐在棋盘对面问我:“寒假过完,是不是马上又要回武汉读书了“。

    我说,对啊。

    他说按月份来算,武汉的樱花也要开了,武汉的樱花比这下的雪要有意思多了。他问我有没有去看过。

    我说有打算去,但还没有机会来得及去看。

    他说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

    我应好。

    那天不知道我赢过他没有,可能还是一句都没赢过,只记得那天他下完棋,走到门口,说有机会还真想再去武大看一次樱花。我说肯定有机会的。他说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我不懂。他说快回去吧,外面冷。

    说完紧了紧衣服,窜进了这漫天的雪里。

    <三>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再之后就是听闻他去世的消息了。

    那两句诗的全篇应该是这样的: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鬓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他亲口告诉我的,别人都没听过的念想,大概就是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武大的樱花每年都很漂亮,你没来得及去看,很可惜。

    出殡的那天太阳很好,鞭炮声炸的很响,炸的那些枯白的草在阳光里很耀眼,这么热闹的鞭炮声听起来像是喜丧,应该是喜丧吧,没能体面的活着,体面的走了应该也不错。

    老李下葬的地方也在街东边的坟场,离他母亲安葬的地方不远。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会离开,离开之后,就生成一个坐标,坐标上篆着生辰八字,墓志姓名,是怕离开太久了,后来的人就再也找不到思念的方向。

    老李的墓碑上面什么都没有,一块光滑的墓碑只刻着他的名字。

    迷路的人在上面找着坐标,闻土的人进了土里知道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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