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首先看到的是放在床上的一双鞋,那是一双宝蓝色锻面的大口鞋,鞋头上缝了一层白布,白布很薄,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鞋面上的彩色绣花。我认识这种鞋,很明显这是一双老鞋,是人去世之后穿的寿鞋。再往上,高高的额头、高高的鼻梁、高高的颧骨……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身上是黑色的寿衣,唯有起伏的胸脯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有呼吸的人。这是2023年正月初七的早上。
学校门口那一段短短的土路上,两个蹦蹦跳跳的少年边聊天边去往学校。阳光温柔,微风和煦。已不记得是偶遇还是相约。男孩摊开手,掌心里是几枚晶莹透亮、光滑可爱的小石头。“送给你”,男孩说。“哦哦,谢谢”。这是1992年夏天的某个黄昏。
算是学长学妹吧,分别是一个学校里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同学,此前几乎毫无交集。一个暑假后,男孩去北京读书,偶有书信往来,有时候一年只有一两封。谈论天气比较多,有时候也说说北京的风土人情。更多的话题是共同的学校、同学和老师。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收不到信也不着急,收到了信也不突兀。
又过了几年,是五六年?或者七八年?统统不记得。但是早都不写信了,不只是他们,是整个社会都摒弃了这样的交流方式。有没有对方的传呼机号码?不记得。有没有对方的小灵通号码?不记得。只知道这些年,男孩留在了北京,女孩出去外地读书又回到了家乡。然后,彼此都有了工作,都成了家。
应该是断过几年联系吧。因为无论怎么回忆,记忆里那根线都连不上了。但是毕竟有一些共同的同学,后来就又加了QQ。再后来,也是偶尔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有时候一个月对话两三次,有时候一两年只说一两句。但是这时候,因为网络便捷,彼此对对方的生活了解了很多。印象中,男孩的个性签名一直都是"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空间相册里也一直发布一些全家的照片,媳妇漂亮,儿子可爱。
留在家乡的同学偶尔小聚一下,北京同学的近况也是聊天的内容之一。听说他工作稳定,没有大的起色但衣食无忧;听说他活动丰富,很适应北京多元化的社会;听说他夫妻恩爱,在妻子东北老家买了房子;听说他待人热情,凡是去北京的同学都要接来送往,安排吃住……其实期间女孩也去过北京,是彼此都结婚生子之后的时段。女孩是公差,很多费用可以报销,但热情的男同学执意买了票,和她还有她的同事一起去爬了长城,之后还请她们吃了饭。五六年后,她第二次去北京,是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培训,那时候她年岁稍长,已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了,所以就没有告诉他。但他还是知道了,开车过来看她,她的培训学校很远,在差不多六环的地方,学校管理很严,他进不去,她请假出来,两个人吃了顿饭。好像就是这些了。
再然后就到2018年了。是家乡的同学告诉她,男同学回来了,而且离婚了。当时她很吃惊,印象中那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啊,但她从来都没问过他,好像聚的机会很少,更没有合适的时机问这样的事情,而且,她觉得他也不愿意被问。他儿子没有北京户口,无法参加高考,也跟着他回来了。再断断续续的知道,他病了,好像本来就有糖尿病,离婚之后有点自暴自弃,不再惜心照料自己的身体,并发症一下子出来了。
家乡是一个小小的城市,没有首都的开放包容,也没有首都那么多的机会和选择,于年近五十的他来说,就业很难。他创过业,但失败了,原来的积蓄也差不多见底了。加上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他的生活开始捉襟见肘了。好在原来的那些同学还都在关心他,给他凑了不少钱,让他渡过了难关。
2021年,他脑梗住院,女孩和其他同学一起去看望他,特地挑了充满希望的向日葵花束,希望他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振作起来。再然后就是2023年正月初七的早上了,他的母亲告诉其他同学,他又一次颅内出血,医生说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们就去看了他,那一次,她看到了他那双绣着花缝着白布的宝蓝色寿鞋。因为他父母还在,鞋上的白布算是提前戴孝了。去看了他的当晚他就走了。正月初九,她和其他同学一起去送了他最后一程,这好像是她这辈子唯一为他做的事了,也是这辈子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们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然后大家就散了。
那些天,她像祥林嫂一般,逢人就说,一辈子太短,照顾好你的身体,除了健康一切都是毛线。她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她说,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珍惜身边的每个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