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
天已经亮了,太阳还没有出,一丝风也没有。在薄薄的、淡蓝色的雾霭中,散落在山坳里的人家屋顶上升起了白色的烟柱。远远的,不时传来几声鸡叫,整个村子被初春早晨的安宁笼罩着。忽然,从村头传来一阵嘈杂的鸡鸭的喧闹声,顿时,村庄从静谧的早晨中苏醒过来。
喧闹是从村东头的一个小院中传出来的,这是个普通的院子,比它的邻居们更加破旧一些。从屋子里出来一个穿红绒线衣的女子,一声招唤,一大群各色家禽鸡飞狗跳的围上去。红衣女子从簸箕中撒出一瓢碎玉米,顿时家禽们哄抢成一团,一只大黄狗也在一旁摇着尾巴凑热闹。女子不断撒出玉米,对争食的家禽并不干涉,刚一愣神的工夫,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英儿!干啥呢?还不快点拾掇了。”叫英的女子答应了一声,将剩下的玉米一股脑撒在地上,转身进了屋。
一会儿,一个弓腰缩背的老汉从屋里出来,把烟袋往口袋里掖好,去仓房的房檐底下拿了笼头,把牛车套好,又把木犁放上车,吆喝着出了院子。一个大约十七八的男孩,英的弟弟也赶着一大群羊出院子。英扒拉几口粥,嘱咐了妹妹几句,追着爹去了。
太阳刚露出一点儿头儿,曹家洼笼罩在金色的霞光里,萦绕在村子上空的烟霭,将这金色的光折射出奇妙的色彩,几乎称得上绚丽了。英疾步走在田间路上,呼吸着春天早晨带着清凉的空气,心里不禁的喜悦。忽然,前面榆树下闪现一个身影,英心里不住一跳,是连生,连生也看见英,向她笑了一笑算是打了招乎。英也笑了一下,低了头一路小跑去追前面赶着牛车的爹。
但是英知道,连生一定在背后望着她,连生那闪着晨光的微笑印在英的心上,让英觉得脸上一阵热,她搓了下脸颊,步子越发轻快起来。阳光照在新翻的地垄上,一道道深褐色的彩条整齐地延向山脚,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英从小就习惯这泥土气息,却从未像今年春天这样感觉沁人心脾。
从八岁上母亲去逝,快二十年了,春天意味着一年的劳作开始,英每天看着星星起来,又看着星星回到家,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吃饭睡觉都是忙忙的像有人催促,一年四季只是换不同厚度的衣服罢了。爹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好收成,能多存点钱,给哥哥和弟弟盖房子娶媳妇。哥哥已经二十七八了,在南方打工,听说有女朋友了,哥也盼着今年能结婚成家,有自己的家庭。弟弟呢,二十岁的人了,就会放羊,村里人都说他是傻子,只有爹不承认。但是问他放羊干什么呀?他也懂得说是为了娶媳妇,这是爹教他的。还有一个妹妹在上高中,学习很刻苦,一回到家就用脸色划定一条无形的边界,把自己和家人隔开,说一定要考大学离开这鬼地方。
但是英的希望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想起来,自己二十五岁了,很久了,自己完全忘记了年龄,爹似乎也忘记了。自打母亲走了,英就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只上到初中就退学了,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妇。
英终于赶上爹的牛车,一扭身坐了上去,眼睛下意识向后悄悄看,岗下的坡地里,连生正用铁锹将粪肥撒进田垄,也无意地朝英这边一望,英忙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放空了眼神,任身体随着牛车有节奏的摇晃着。
雾已散净,天空纯净的蓝,没有云,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却不觉热。半空里不时飞过几双麻雀,叽叽喳喳像吵架的小俩口。泥土在木犁翻动下分成整齐的田垄,攒了一冬的雪融化进土里,滋润的土地像浸了油,抓一把就能攥出满手的希望。是的,耕耘就会有收获,这片土地从来都是这样,诚实,慷慨,英从来没有怀疑过。
二 仲夏
英在老榆树底下等了快半个钟头了,连生还不见踪影,英有点焦躁,歇晌午这点时间实在是经不起这么等。她再次踮起脚尖望望,不敢抱一点希望。英有点怨连生,但是想想,自己也常让连生等上半天,心里又平静了下来。玉米有一人高了,将能看到岗下,再过几天玉米长过头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英只好坐在树根底下,百无聊赖地看着身边的玉米地。玉米长长的叶子层层交错着,织成绿色幔帐,日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影子,微风一动,光影晃动就起来,盯着看得久了,那些绿色和光影会慢慢变得虚幻,就像白日梦。
一阵响,英猛然回过神来,是连生来了?英竟然有一阵紧张,忙站起来向路上看去,什么也没有,是自己听错了。英想,看来连生是不来了,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四婶有事被绊住了,毕竟给人家做事,也由不得自己。英轻叹了口气,时间也不早了,这片地的草下午得薅完,明天,或者晚上再说吧。
本来,英决心今天将两个人的事说个明白,要连生拿个主意。可是连生没来,英知道连生的心思,怕她爹不同意,他是外乡人,而且他拿不出彩礼。英已经都想过,打好了主意,只看连生的想法了。
晚饭后,西边的天上还残留着一点光亮,地面已经全黑下来,星星从天幕钻出来,一颗两颗随意点缀着夜空。西边天上低低斜着一弯细细的月牙,娇羞得好像看见人立刻就躲进帘子。英家里的电视几乎不开,只有妹妹晚上开着台灯复习功课。家里的规矩是开灯便不能开电视,开电视就得关上灯。英羡慕妹妹,有时候有点空就借着妹妹的灯光看一会儿妹妹的书。英知道,妹妹菊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自己,甚至像别人进城打工都不可能。好在她对这种生活并不反感,她对都市的兴趣不大,她喜欢村子的宁静、安详,干干净净的天空,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熟悉的。而城里,想到城市,英心里会有点惶恐,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人对于陌生的东西总是会生出畏惧。
今天晚上英有点心不在焉,衣服泡着也懒得洗,她出了屋子,想想没有可去的地方,干脆爬上自家柴垛。大黄也跟着跳了上去。天全黑下来,星星像芝麻似的密密麻麻洒满夜空。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偶尔还有喁喁的说话声。英双手抱头躺在草垛上,忍不住想着心事,这时似远似近一阵竹笛声飘来。英侧耳细听,没错,是连生在吹笛子,英知道,那是连生吹给她听的,曲调并不算悠扬,却乘着夜晚的微风在英的心里泛起涟漪,天上的星突然明亮起来,像连生的眼睛,英看着,听着,涟漪便从英的心底荡漾到了脸上。渐渐,英感觉有了睡意,意识有点模糊,朦胧中好像连生在叫她回家,孩子们都饿了,英赶忙往家去,连生正站在门口,好像他们已经是几十年的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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