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是我的小小乐园。
小时候,打麦场是集体的。我们生产队很大,有三百多口人。打麦场就在我家房后,东西有一百多米长,南北有三四十米宽。在一个小孩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无比辽阔的广场。在我的童年以至少年,许多美好的记忆都和这个广场有关。
一
开始收麦,打麦场就热闹了。
村里青壮年的男人女人都到地里割麦了,割倒的麦子被胶皮轮马车一车车运到打麦场,沿着打麦场四周一垛一垛堆起来,像是一座座小山。小孩也不闲着,收麦时中小学都放假。每个生产队的学生都由一个老师领着,在麦子已经割完、运走的麦田里捡遗漏的麦子。收工的时候,把各人捡到的麦子捆好,背到打麦场里过秤上缴。
田里的麦子收完了,开始碾场。天大晴的日子,太阳出来,青壮男劳力就把麦子在打麦场厚厚摊开。摊好的麦子让太阳嗮两个小时,翻场,把下面的麦子翻到上面,接受太阳的爆嗮。
下午两三点,麦子嗮得干透了,开始碾场。起初,是由几个人牵着几头牲口拉着几个石碾,后来几年,有了拖拉机,就由拖拉机拉着一个大铁碾,在摊好的小麦上转着大小不同的圆圈,过一会儿,原来厚厚的小麦渐渐被碾得薄了,就让牲口或者拖拉机停下来歇息。这时,站在周围的男人开始翻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叉,挑起一叉小麦在空中抖两下,让已经脱落的麦粒落在地上,然后把叉上的小麦翻过来铺在地上。翻完了,接着碾,碾一会儿,再翻,反复几次,就碾好了。
碾好了,起场。还是翻场的那些男人,手里持着木叉,挑起一叉已经碾得破碎的麦荐,抖落里面的麦粒后,把碾碎的麦荐在场边堆成垛,留在地上的,就是厚厚一层麦粒和麦糠了。
大人们把手里的木叉换成木锨,把地上的麦粒团成一个小丘。接下来,趁着微风,大人们还要扬场。扬场是个有点技术含量的活计。在团好的麦粒的上风口,扫干净一片地方,几个有经验的庄稼把式,一人拿一把木锨,围在麦粒堆成的小丘周围,铲起一木锨麦子,迎风向高处一撒,木锨上的麦子在空中散成一片,饱满的麦子迎风向前飞去,麦糠在空中被风吹了回来。落到地上,麦粒和麦芒已经分开。过了一会儿,没有完全吹干净的麦芒在麦粒上落了一层,会有人拿着扫帚轻轻把这层麦芒扫走。
经过几轮碾场,打麦场里小山一样的麦垛碾完了,麦粒全部变得干干净净,一年的麦收就结束了。
在整个麦收季节,我都是收麦的忠实观众。这一段时间,打麦场里散发着成熟的麦子的芳香和大人们脸上从心底溢出的笑容。最后的麦子分到一家一户并不很多,仍然掩饰不住人们内心的喜悦。欢声笑语,贯穿了整个麦收季节。
麦收时节的打麦场里,还发生过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我们几个小孩,在往年麦荐垛上掏出的窑洞里发现了一个秘密,那里放着生产队的薄荷片、仁丹粒和纸烟。我们每个人偷拿了两片薄荷片、两粒仁丹和一根纸烟,每人嘴里含着一片薄荷片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点着了偷来的纸烟大模大样地抽了起来,纸烟呛得我们咳嗽、流泪又哈哈大笑。有意思的是,这一次不光彩的行为,并没有让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长大后成了窃贼或者瘾君子。也许,我们对小孩一些顽皮的恶作剧,真可以坦然地一笑置之。
二
麦收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
暑假里,只要天气晴朗,我晚上就在打麦场里睡觉。不只是我,村里许多人晚上都会睡在打麦场里。
在打麦场睡觉很简单,条件好的拎一张凉席,条件不好的连凉席也不用,拿两块包袱,把地扫干净,直接铺在地上就行了。此外,一个枕头,一件随便能盖着肚子的衣服就行了。
吃过晚饭,大家就带着睡觉的东西,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到打麦场里来了。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地面扫干净,铺好“床”,大家就坐下来说话。天南地北、奇闻轶事、东邻西舍、家长里短,说什么的都有。这时候,我喜欢安静地躺着,眼望着满天星斗——那时候天真蓝,星星真多——,听大家说各种各样有趣的话题。有时候村里有什么新鲜事,会成为当天的焦点话题,说长道短中,民间道德不知不觉完成了从长辈向晚辈的传递。凉风习习,虫声唧唧,不知不觉没有了人声,大家都入睡了。
三
中秋前后。开始收花生大豆。打麦场又热闹起来了。我对打麦场最早的记忆,就是关于秋天的记忆。
我们村是三门峡大坝移民村。初冬,三门峡大坝开始蓄水,黄河水慢慢上涨,淹没大片土地。春天,大坝开始泄洪,被河水浸泡几个月的土地又裸露出来。这些土地一年只能种一季,最适合种花生、大豆。秋天,花生、大豆在打麦场里堆的像山一样。妇女们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摘花生。我还没有上小学,妈妈摘花生时我就在一边玩儿。过一会儿,我和另一个小朋友,口袋里装点花生,就骑在打麦场边的矮墙上了。墙上长着几棵野生枸杞,我们两个摘几颗鲜红的枸杞填进嘴里。一会儿,我们两个又开始捉马蜂了。大人说这个季节马蜂刺开叉,不蛰人。果真。一会儿,我们两个每人手里就拿着一只马蜂,小手小心地捏着马蜂的翅膀,细心观察这个平时令人心悸家伙。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眼前还看见两个四五岁的男孩,骑在打麦场边的矮墙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只马蜂,正低着头仔细观看。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勇敢。
的确,我小时候真勇敢,不仅敢在秋天里捉马蜂。而且发现哪儿有马蜂窝,我和小伙伴们都一定会去捅了它。为此,不知被马蜂蛰过多少次,可是,下一次发现马蜂窝,还是感到莫名的兴奋。
现在,我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的中年人。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人长大了胆子就小了。如果这是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我愿意永远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小少年。
四
冬天,打麦场就完全成了孩子们的天下。
农村小学放学早,放学后也没什么作业。回到家,放下书包,几分钟后,男孩子们都到打麦场集合了。我们来玩儿的游戏叫打芊。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有点踌躇。且不说这个叫法只是我们方言的一种叫法,即使这个叫法是对的,但是不是这两个字我也毫无把我。但是,我相信,只消我简单介绍一下游戏的规则,不少人肯定会会心一笑,心里说,你说的原来是这个啊!有的人甚至能够告诉这个真正的名字和写法。果真如此,我随时准备接受大家的提议并表示真挚的谢意。这个游戏的工具极简单,只要一长一短两根木棍。长木棍稍微粗点,一只手不能完全握住,长度呢,也不过一尺多点。短木棍长不过半尺,两头削尖。短木棍放在地下的时候,用长木棍敲在短木棍削尖的头上,短木棍就飞了起来,然后,用长木棍对短木棍做出花样不同的动作,目的是将短木棍远远击打出去。工具虽然简单,玩儿的花样却实在不少。先要在地上划一个大圆,在大圆里划两条垂直的直径。然后,在两条直径交叉的地方划出一个小方框,再在圆外一个直径头上划上一个小方框。这样,就区分出两小四大六个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都会被约定为不同花样的技术动作。然后,把所有的男孩分成两队,再用剪刀包袱锤决定由那队首先开始。先开始的一队,第一个选手把短木棍放在圆外的小方框里,用长木棍把短木棍敲得飞了起来,然后,用长木棍狠狠击打短木棍的中间,短木棍受到击打,远远飞了出去。短木棍落地后,对方需要派一个选手站在短木棍落地的地方奋力把短木棍掷回圆内。如果掷进了预先划出的六个区域,不同的区域对照不同的技术动作,当然,两个小方框内难度最高。如果没有掷进这几个区域,那就是最简单的技术,把短木棍敲得飞了起来,用力把它远远击打出去,然后,可以根据木棍落地的地方到圆心的距离,要出一个成绩。如果没有完成技术动作,则视为失败,由对方派出一个选手开始。最后,双方所有选手的成绩相加,成绩更好的一方胜出。游戏还有非常严密但大家都相当熟稔的争端解决机制,保证了游戏的公平竞争。
冬天,无论刮多大的风,有时甚至飘起了雪花,一张张小脸懂得红彤彤的,手也冻得红肿了。可是,不到天黑,不到妈妈们站在门前喊孩子回家吃饭,谁也不肯结束游戏。有时凝神回想,竟不知道这游戏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竟带给人这么大的乐趣。
随着年岁的增长,去打麦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结婚后,有一年暑假带着妻子回家,看着天气晴朗,决定把新麦子拉出来嗮嗮。下午,往回收的时候,我、妻子和妹妹一人拿一把木锨把小麦团成堆,没想到,我手上竟然打了个泡。为这,我被妻子嘲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现在,农业机械化的程度越来越高,打麦场使用的次数越来越少。近几年回家,竟然发现打麦场上长满了荒草,内心油然有黍离之悲。
只是,只是我心中的打麦场永不荒芜,永远是我童年的小小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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