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居故里。
我要住在一个闭塞的角落。
石板路外的世界,每天充斥着红与白的纠纷。
三公里以外的树林,是一块坟地。我所认识的好多人,都住在那里。
从那里走过,踩碎一地枯朽的叶子。杂草无人收。人们,大都更醉心于自己的田地。
每时话常聊,诗人与诗人,歌者与歌者,说起草木枯荣,说起人间悲喜,都心有戚戚。
人都是这样。
对价值太过在意,就没有什么能够置之度外。
春秋都过了无数载了,还挂念着万物死生。
打南路边有座山神庙。来来去去的人们,驻足合掌,往往返返的车,探出一双双寻思的眼睛。
在这里,有人纠缠着鬼神徒费口舌,妄想着避开鬼神而借机赚一笔。有人潜心供养,穷极一生,也没能目睹神明容样。
简陋的环境,香火燃着八十年最长久的诚意,那个每天跪拜的身影,隐藏在暗处,回首此生,奔向来世。一个人慢慢老了、病了,阳光,把灵魂的颜色冲刷得寡淡,直至让周围人看不见,听不清,触碰不了。
香火断断续续,断了终点,又接了起点。
倏尔香火熄灭了。
明日又来,一个苍老而陌生的背影。
我不去参加葬礼。
叫人转达,叫人带走白掌,和送葬的挽金。
工作的人依旧忙碌,早睡的人依旧早起。老人埋在老人椅里,婴儿睡在婴儿车里。没什么不一样的,马厩里的马,照常喂草,用镰刀割草,用罗兜装回去。
逝者也该启程了。像每个奔赴舞台的表演者,去唱给属于他的观众了。
后来,多少个夜里,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被一遍遍抚平边角,最后锁在幼稚而舍不得扔的玩物里。
那是个动人的故事,主人细细讲给我听。
那分明是句恶毒的咒语。咒我,此生老得比所爱之人慢,比所恨之人快。咒我,见不得前世,窥不破来生,汲汲于虚无缥缈的相逢与离去。
后来我远远注视那场葬礼。
围观的人,圈起来,围成了另一个世界,痴痴哀哀,生者死气。
以镇为始。
两三支箭,压不住鬼邪;三两点泪,留不住故人。
祭官焚香三炷,放于香马盘,用酒细细擦去柩上尘土,书好了棺。
《起柩文》一经念出,焚香化纸,阴阳发引。家眷亲友,垂目低首,不再面向棺柩。
七尺木椽架起棺椁,跨过门槛。这一去,屋堂既远,便不再回头。
鸣炮。
公鸡在前方引路。风扶着,铭旌,花圈,彩幡,最后的色彩在这里,徐徐向前。
白鹤出纸,与黛色大地紧紧相依。
一队孝衣紧随其后,乐工把唢呐奏鸣。
那天是细雨不停,拂晓吹来的风打湿了白巾。
还在入睡的黎明,在远山沉寂。
起灵人抬着灵柩,沉默不语。木椽压在他们肩上,白衣黑发,被雨醺湿的黄皮肤,几条褶皱微微颤动。
人潮汹涌之后,阵阵冷清。
祥瑞的雨,淋在柏木棺上,旁人的眼模糊不清,四角的行神辨不分明。
百寿图受水更为立体,这一把鲜活的棺绘里装载着一把灵魂,被抽离。
没有鸡鸣,没有狗吠。
这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每一枝垂下的枝桠,每一块石头,被抬得很高,被磨得很平。
这一条路,生人带着逝者,走了许多遍。
小心翼翼,起灵人,心收紧。
路过了村头老树,寄此的乌鸦纷纷飞起。
路过了沿途的人家,早起的人默默远望。
路过了桥头,烟雨勾勒的湖面影影绰绰。
避邪的人都站在家门前不言不语,擦肩而过的灵魂直直地前进。寂寞的火堆,被雨浇熄又升起。
孩子仍带睡意。孙儿持着招魂幡,进行着懵懂的旅程。
起灵人心里埋藏着孩子不懂的感受。他们扛着关于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
终有一日,起灵人将变成起灵人肩上灵魂。
春亦青青,秋亦黄黄,人的魂息,百日内便散去。
人向天问话,天风雨而下。
天地向他们问话,他们不作答。
最后一次绕着茔地行走,最后一次焚上香,最后一锨土,最后一次读《安墓文》。
磕最后一个头。
太年幼的孩提不懂一个人永远离开,抓住引魂幡,走到最终分离的地点,送走那个看不清的人影。
身影去了望乡台上。
回望,回望。
望向这边沉默而包容的土地。它接受任何形式的灵魂,但是残酷地将他们剥离。
人们都看不懂他人的葬礼。
像一个个黑色白色的小丑,无论哭笑,都作表演去。
如果人死后还有念头,大概就懂了那些个隐藏在喧哗背后的秘密。
应该是无数个日夜突然被抽空,我突然找不到你存在的痕迹。
打北边儿有一棵槐树。
我总是去拜访那棵老槐。它老得比我想的快。
当我还只是个听他讲故事的孩子,他就很老了。他粗糙的树干布满藤蔓攀爬的斫痕,那些寄养在他身上的鸟兽鬼神,都悄悄的,有的选择去另寻一棵养料充足的树,有的打算永远睡去。
“人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想着花谢了,树死了,该走的不在了。”
我不该无端接受着这样的训斥。
我只是想像一棵树一样,安稳而沉默着死去,闭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交代不出留给后来的话语。没人捧着一束白掌祭我,没人为我笑,为我哭泣。
把前面数十年都丢在棺材外面,只留一具化在暗处的躯体。
触碰到断裂的命理,梦中惊醒,辗转不已。
必经之路,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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