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常听婆婆说起她的四哥,她姊妹五个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婆婆对她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有着特殊的情感,认为他们就是有本事的代名词。年轻时的婆婆家境殷实,漂亮能干,却嫁给了一贫如洗的公爹,公爹是个五年制的本科大学生。
四舅大学毕业后没有回来从事家族的企业,那时毛主席和党中央发出了“向科学进军”的伟大号召,四舅响应号召投身于技术研究,去了湖北的一个大山里,一个专门研究东风地对地导弹的工厂,从此扎根大山,在那成了家,有了一双儿女,舅妈是个地道的南方人。在工厂车间做工人的婆婆,天天站在车床旁重复干着又脏又累的活,面对地对地导弹这么一个高深的名词,越发敬佩上过大学的四哥,拼命地逼儿子好好学习考大学。
于是,我在大学里见到了姜同学,同班同学。
我第一次见到四舅时,是他已经退休回本市养老。那时我正在家休产假,婆婆带着我和儿子一起去看她四哥四嫂。路上,我就在想四舅的鼻梁上一定架着厚厚的玻璃片,玻璃片后是一双深邃的可以洞察导弹的眼睛,四舅妈则一定是个细声细语柔情似水的南方女人。
车在一座平房前停下,婆婆说这就是她四哥家。推门进去正对的是影背墙,白色的墙上只有一个大大的红福字,墙旁边种着一棵葡萄树,葡萄的枝叶爬满影背墙顶上方正正的铝合金架子,葡萄还小,绿油油的,望一眼就酸牙。在影背墙前右转进入正院,院子正中被分割成四块方方正正的菜地,分别种着西红柿、韭菜、茄子和大葱,西红柿与茄子已结了很小的果,韭菜和大葱长的很旺盛,菜周围用地砖铺的整整齐齐,那种整齐与葡萄架一样,感觉是用尺子画出来的。踏着地砖进入正房,是并排的四间房子。当时公爹是个副局长,只住两间半平房,简单朴实的一个家。我在心里想四舅的四间房子一定很豪华吧。
推门进去,迎接我们的就是四舅了,他把老花镜向额头一挂,伸出两只手握着婆婆的手:妹妹好,妹妹来了。然后是爽朗的笑声,热情地招呼我们都进去。他有点驼背,中等个子,穿着普通的衣服,看不出哪里像个大知识分子。进门后看见了一个微胖的女人,穿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上衣,茫然地看着我们。四舅给她介绍我们,她只顺从地说了句:都坐,都坐。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期间婆婆和她四哥一直在聊天,我哄着儿子,四舅妈只怔怔地听着,一句不言,偶尔朝我们笑笑,我当时的感觉是她是南方人,听不懂我们的话。我放眼看看四周 ,空空如也,除了一个书柜整齐地堆满了书外,只有一个大衣柜、一个饭桌四个凳子、一个木头沙发和两张床,窗帘与床单都是很老式的样子,洗的很白很旧。用简陋来说他的家一点不为过。
回家后我还是没忍住问婆婆,婆婆说:家是从湖北原模原样搬过来的,没舍得丢,也没添置新的,然后长叹一口气说:你舅妈好好的人,因为一级工资,疯了,她若不疯,我四哥也不会退休回来的。
原来,那年四舅妈的单位要涨工资,有两个名额,四舅妈的工作、能力与资历都在那,不光她自己连外人都觉得一定会有她。那年新换的厂长为了取得民心,一改往日的晋级方式,什么都不考虑,完全靠投票来决定晋升名额。一向心高气傲的四舅妈被别人联手投了最差的等级,而且还是她挺要好的俩姐妹,一气之下,四舅妈疯了。
平时四舅妈和俩姐妹关系不错,大家都在一个单位上班,对彼此的情况很了解。四舅是单位的总工程师,家庭和睦,一儿一女很有出息,传承了四舅的衣钵,都是大学毕业专搞技术的。儿子是潍坊一家自动化仪表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专门搞机械设计的,女儿是江铃汽车的总工,专攻发动机技术的。舅妈的俩姐妹,家庭都可以,吃公家饭的,平时大家不显山不露水的相处融洽,但在一级工资面前,那个老公当仓库保管的姐妹,利用老公手里的小权,用小恩小惠笼络了部分人心,俩姊妹又联手直接把四舅妈踢出了局。四舅劝过舅妈:一级工资算什么,咱又不等那一级工资生活。但四舅妈心里就是过不去被好姐妹算计了这一道坎,越想越气,气急攻心,于是疯掉了。
大山里的工作岗位就那么多,四舅给四舅妈换了个车间,开始四处给她治病,经常在治好了一段时间后,四舅妈哪天想起来了,又就犯病了,断断续续几年,四舅决定退休,带着四舅妈回老家,远离湖北那个能让舅妈想起伤心事的环境。于是,我看见了眼神呆痴的四舅妈。
四舅是单位的总工程师,干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单位一直挽留返聘他,为了四舅妈的病,四舅忍痛办了退休,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离开了奋斗了一辈子的大山。
四舅一生还有一次离开过他的工作岗位,那年儿子初三,正好是技术问题攻坚时刻,他一身扑在工作上,很少回家,调皮的儿子变着花样的玩逃学,当技术难题被攻下来时,正好也传来儿子没考上高中的消息。当领导要给他奖金外加晋升一级工资的奖励时,他拒绝了,说:我不要奖励,我申请去学校教学一年。四舅的俄语比英语还棒,那时学校只开设英语,所以他去教英语,就在他儿子复读的学校。可想而知,那一年他是多么的下狠心管教儿子,第二年儿子考上了重点高中,他所带的班级英语成绩也是全校第一,校长很想挽留,但知道四舅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地对地导弹。
回到工作岗位的四舅,开始带徒弟,他不挑人,只要愿意跟他学,他就传授知识与经验,像对待儿子一样严格要求跟他的徒弟,带了一批又一批,不曾间断,进出工厂喊他师傅的人越来越多。当四舅妈病了后,四舅便对带的徒弟有所挑选,开始重点培养,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所有的知识。60岁时,四舅妈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四舅决定带着病妻回归故里养老,彻底离开了湖北的同事与邻里。
回来本市后,崭新的环境与亲朋,四舅妈再没犯病,四舅便断断续续去家族企业帮帮忙,那是一个生产拖拉机的企业,与高大上的地对地导弹没法比。有一次去四舅家,看着四舅妈打理的家简洁而明亮,她正笑盈盈浇着菜园。想起我国航空事业这几年发展很快,我便试探着问了句:“四舅,你后悔离开地对地导弹吗?”“人不可能一辈子在岗位的,我带了很多徒弟,我所有的知识与经验都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们了,科研需要好几代人去接棒,我有三个徒弟已是国家级拔尖人才了,不后悔,不后悔。”四舅自豪地说道。
四舅70岁那年,与四舅妈一起回了趟武汉,处理一下房子,回来后我跟婆婆去看他们时,只见四舅妈一直郁郁寡欢不言语,我们都小心翼翼的说话,唯恐哪句不得体会刺激她犯病,四舅倒是不避讳,和我们说起了回武汉的经历。
感觉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踏进武汉,四舅与四舅妈去拜访了以前的同事和邻居,得知当初联手算计四舅妈的俩同事都不在了。那个老公是保管的姐妹,老公因贪污进了监狱,她郁郁寡欢得了乳腺癌早早离世了。另一个姐妹的孩子被大学清退后,天天无所事事混社会,她得了糖尿病不几年后也走了。四舅妈知道后,就长叹短嘘,开始闷闷不乐。“舅妈是不是又纠结那一级工资了?”我问。四舅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你舅妈今年68岁了,一生有多少事啊,一级工资不足一提”。“是啊,不足一提,我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疯掉。其实人和事都如此,不用担心我”,好几天没言语的舅妈忽然接了话,长叹一声,一切又回到了正常轨道上来。
四舅75岁时,带着四舅妈去了儿子所在的潍坊市养老,省去儿子两地奔波。再见时是婆婆80岁寿辰宴上,84的四舅与82岁的舅妈都来了,虽然行走不如以前稳健,但精神不错,尤其四舅妈,慢声慢语地说话,眼神清澈如水,怎么也不会把她与疯子联系在一起。
如今,86岁的四舅与84岁的舅妈在潍坊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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