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

神恩

我的大伯将近90岁了。他中学的时候去湖南念书，大学去了神学院，在日本人侵华以及之后的内战时候，他随教会辗转广东、香港、婆罗洲，最终定居在了香港，在那里，他办起了一所教会中学，叫“信义中学”。他有3个儿子，8个孙子，退休之后随着儿子去了新加坡。在2007年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武汉，住了下来。

前几天，他去世了。

小时候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一副意气风发、和蔼而矍铄的样子，其实脾气也比较大，那时候武汉只有空间很小的夏利的士，他觉得车内空间太小，还发了一通脾气，让亲戚们很尴尬。他完全不懂中国国情。他总是一口说不上是哪里的口音，喜欢教人说英文，也总是带领着所有人祷告，劝导人信上帝。

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也许真的是蒙受着神恩，能得以长寿，见到他的人都说他是有福之人，而他也说过，我们的福都是神所赐予，笃信上帝，也是为我们全家全族散播着福音。他总是在有机会的时候便布道，也总是尽一切可能去教堂，无论那教堂，已被和谐成了什么模样。这是他经常忘事的脑筋里，少数不会忘记的事。

决定回武汉住的时候，他已经是很苍老的样子了，头发与眉毛全白了，背也弯下了，兄弟几个里面身材最高大的大哥，此刻缩成了需要人搀扶的老爷爷。其实，他回武汉住的原因，并不是什么故乡情结，只是一些难断的儿孙家务事，使得二老想要躲得远远的。

那时候起，他的思维不再敏捷了，话题渐渐的只有固定不变的套路：三个儿子，八个孙子；湖南读书；婆罗洲；信义中学……就像祥林嫂的故事一样，逢人便说，说了便忘记了，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人，也原样的复述一遍。

于是，渐渐的大家只是跟他打个招呼，而不多说话了。他也总是独坐在书房里，写写划划着他引以为傲的作品——把中国古文翻译成英文，把英文作品翻译成中文，来回捣鼓，也写一些信发给海外的教会。他还记得他的好同学，在同济里已是退休教授，见过之后，教授同学感叹，是什么让人变得如此？思维仅仅剩下了那些反复念叨的故事，和对电脑、网络、通信一无所知的纸笔功夫与平邮书信。

一次他执意自己独自去邮局送信，结果不出所有人意料的，迷路了，多亏遇到一个路过的大学生，不仅把他去了邮局，还一直送回了家里，路上依然是与人讲述那些同样的故事，后来，亲戚们说，也真是神恩浩大，这样一个爱讲故事的老人如果遇到坏人，不知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他是给我起名字的人，包括中文和英文名字。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两个名字的涵义，父亲也不知道，后来，当问起大伯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曾经给我起过名字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时候他刚刚中风，他说，他的手背很不舒服。医生说，那是神经系统的错误信号。全身器官衰竭，脑萎缩。

亲戚们都聚在一起哀思，过后是打麻将，他的二儿子笑谈“这么大寿不错了，早走早好，大家都轻松”。不知道，在天堂的门口，大伯会不会向天使再次诉说起自己的那些最后唯一记得深刻的故事，他引以为傲的三个儿子以及信义中学的那些旧事。我无法参加他的告别礼，我依然上着网，依然笑着玩着。

生命的循环就是如此，曾经叱咤风云也好，飞扬跋扈也罢，好的名声，坏的名声，被铭记的，被忘却的，这种种由无中生出的，便渐渐凋落，回去了无中。那些评价，那些纷扰，最终在心电图上拉成一条直线，一笔带过。躯体、思维，也许只是基因为了维持自身的永存而构筑出的一个无比复杂的寄生壳，蒙神恩的圣光照耀，这躯壳便有了灵气，有了触动世界的力量，有了关爱他人的慈祥，这一切，都是会朽坏的，终将有一天离我们而去，而那强壮的、永生的，会在那一天，随着神的指引，走向他的天堂。

愿主保佑这虔诚的信徒，求圣灵指引他去向永生的国度，他蒙主所赐的一切荣耀，都归于主。Amen。

收藏于 2011-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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