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懂”到底是谁的错

说起来中国有个不是成语的成语“不懂装懂”，可偏偏有些人反其道而行，他们不仅不懂得理直气壮，还把不懂得罪过硬推到旁人身上。比如谈起木心的诗和文，因为不懂，所以觉得一般。可是艺术面前并非人人平等，一句“我不懂你”并不能就否定了一位作家；再说能写出“从前的日子很慢，车慢马慢，连邮件也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慢》）”的作家会差到哪里去？他们理所当然地随大流否定木心，好似谬误说多了也就变成了真理。但是说实话，问题未必就出现在他的身上。美国有读者说，木心的作品里仿佛有一个深蓝的背景，非常神秘，让他们想到达芬奇；木心自己也说：“人有两套传统，一套精神，一套肉体。我的祖先在绍兴，我能讲一口绍兴话；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在意大利，在达芬奇，所以我说我是绍兴希腊人。”很显然，如果没有开放包容的胸怀，没有起码的东西文化基础，单凭那点伪文青的小情怀，想要读懂他又谈何容易！

而作为前辈，鲁迅先生也是“晦涩难懂”或者“不知所云”评论的重灾区。记得他写过几句话：“我家庭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大概是初中那会儿，同学们听了只是笑，以为这是什么混账话，转车轱辘凑字数谁不会？他们笑我也跟着笑，觉得先生浪得虚名——其实想想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那时候大家年轻气盛，争强好斗并且想做偶像，什么时候有过身为读者的谦虚？只是现在回味这句话，心里总有一股子冲动，说不出来，说出来又怕亵渎了她。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就好像归有光在《项脊轩志》提到自己在妻亡时在庭院手植的树木，末了一句“今已亭亭如盖矣”；又或是东坡在《西江月》里的感慨：“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明明只有寥寥几字，却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温情与惆怅，让你禁不住大哭一场。我们说“神来之笔”大概就用在这个地方。这时候我才有些明白，不是鲁迅不会好好写字，而是我们当时的智识经验还不够，体悟还不足，还很难感应那些老先生。

那么，读不懂到底是谁的错？

先允许我打个比方，按照常识，一条河流时时泛滥带来泥沙才可能造就肥沃的土壤，才能支撑更高产的作物，河流水的灌溉又使根系免于干枯。同样的，但凡好的、具有深刻内涵的书大概总是需要踏着阶梯向上阅读，而非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尽头，推开门就能窥见全貌。换句话说，有些书“读不懂”是因为我们拿起的太早，放下的又太快。《论语.子张》载有人觉得子贡的才能相对孔子要强得多，借以挑拨离间，子贡却不以为然他自称为矮墙，又尊夫子为宫城：矮墙因为矮小，所以有什么货色一看便知；宫城因为严密华贵，反而不容易进行探寻（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类，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其实道理是一样的。

但其实，比一时看不懂更持久和可怕的，是人文和阅读失落所带来的智识上的退化。现代人看不懂满篇的“之乎者也”，原来那个文言的大环境没了，素养和能力也就随之下降；再拿哲学来说：有人认为哲学是：“对无解的问题给出令人费解的答案”，所以他们翻开书本就会头昏脑涨，只好转而向知乎或者豆瓣寻求所谓“干货”。但问题随之而来：“卢梭的理论带有反对私有制的色彩”与“当人类生存在原始的独立状态，他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固定，不足以形成一种稳定的和平状态或者战争状态——因此，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天生的战争关系……战争只能源于物的拥有关系，一个人与另一个的战争，不可能存在于没有固定财产权的自然状态中，也不可能存在于处于法律监督下的社会状态”（《社会契约论.论奴隶制度》）在思想内涵上没有可比性——过度追求“干货”，哪怕是在形而上的领域，也不会令人变得深邃，阅尽千书你仍然是原来的那个你。同样的语言文字，同样的段落文意，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差距那么大？这就属于一种智识上的断裂。

这问题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人们往往不愿付诸实践。我们能想到的无非就是通过长期的阅读和思维锻炼，使自己的心理更加趋于理性和成熟，而不是单纯喜欢鸡汤——喜欢鸡汤的人在智力和认知水平上偏低，这不是说笑，而是来自于滑铁卢大学心理学教授的调查。

可是没有办法，诸如手机电脑的外界诱惑太多，读书欲望的小船说翻就翻；还有一次我逛到书摊，刚好听见一个小伙子和店家的聊天：

“《道德经》？讲道德的？其实大道理我都懂，只是这些书是文言文，我读不下去。”接着就是书商“是啊是啊”的应和。当时我确有想说点什么，可到最后也只是笑笑。

说起来，“闹市里的读书人”，这个高冷的身份还真是让人感到寂寞。

（附：关于为什么使用文言文的问题，我想我可以稍作解答：就白话文而言，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词组的形式含义往往不同，例如宋时“穷措大”放在今天就算读书人都未必理解，这就是白话文最大的弊端；文言文则不一样，只要掌握阅读方法，就是在两千年后的今天翻开《史记》，我们面临的障碍也不会太多。

换句话说，真正使我们的文明得以传承而不毁灭的，反而是令我们深恨痛绝的文言文。这就是文言文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