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徐晓《半生为人》，书中多次提到在作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朋友史铁生。从朋友的角度谈史铁生，谈他的命运，他的性情，字里行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友情和对一个灵魂的钦佩。我没有读过史铁生，对这样一个残疾作家的作品总是心生抵触，我们都更愿意看云淡风轻或是花团锦簇，谁想总是去看挣扎和痛苦呢。
一天早上微信里听到史铁生的一篇文章，谈孩子的出生和教育，听了颇有共鸣。原来节选自史的文章《好运设计》，收录在《自由夜行》一书中。好运设计，一个21岁走着进去医院，出来时再也离不开轮椅的青年人，以后肾衰竭还有各种疾病如影随形的人，他要给自己设计一个怎样的来生？
聪明，漂亮，一副好身体这些先天的优越固然是要的，一个好的出生也是关键的。降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是幸运的呢？贵府名门有可能成为一种牢笼，不尽然好，穷乡僻壤有孤陋寡闻之虞，也不好。介于两者之间，最好是出生在普通知识分子的家中，“既知晓人类文明的丰富璀璨，又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艰难；既能在关键时刻得良师指点如有神助，又时时事事都要靠自己努力奋斗绝非平步青云。” 我们算不算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呢？应该算吧。我们能给孩子一个健全、质朴的童年吗？应该能吧。既然是好运设计，既然是来生，那就索性酣畅淋漓地把更多的好的、幸运的都描绘一番吧。
可是，总归读者跟着不安。这么好运、这么幸福、这么顺利，圆满阻塞了渴望、顺利限制了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走完那生物程序、物理时间以后是什么？是啊，我们都感到了不对，没有痛苦和磨难的过程，幸福也会贬值。然后，在你的幸运人生里，不可少的还应该有不太大的坎坷和挫折，甚至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难。这样够了吗？一个总能战胜消灭痛苦和麻烦的人生赢家，这样应该够了吧？可是，最后死神的宣判，无人都幸免，那就都没有意义了吗？过程，对，过程，只剩了过程。“一个只想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夺剥的。”追问，回答，驳斥，再追问，再回答。一问三叹，他被自己追回到了原地。我们不得不为人生设计上小痛苦、大痛苦，不仅一时的痛苦，还要一世的痛苦，因为，这些都是“上帝爱我”，让我从目的转向过程的有意设计。
哎，哎，哎，原来这些都是“上帝爱我”！
原来不用在来世，今生已然可以不留遗憾啊！
可是，知易行难。
今儿早上，妞没有写完作业上学去了，老师痛心疾首，我们无言以对。这样的过程，原来也是必经的，让你在自我认知中和“懒散”打仗，让你忍受亲爱父母的失望难过，让你在难受中剥离出那个自律自爱的“我”。如此，各种情绪也能平复正常了。哪能跳过这些过程，直达目的呢，该受的苦和累，一样都少不了。如此，释然了，孩子只能借助我们成长，我们替不了孩子成长，当然，孩子的成长也是成就成全我们做父母的机会。
我们呢？年轻时，纠结于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什么样的环境才是好的。一步步走过，你才知道最好的位置是安静的位置，最好的环境是心的安宁。每天，我们踏着自己的路，行到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条路，没有通向繁华却通向了清幽，没有通向物质的富足却通向了精神的丰盈。我们尽心力去做好该做的事，诠释各种角色赋予我们的责任，于是，身后便走出了独一无二的一条幽径，这是我们的人生之路。个中芬芳，个中况味，恐只有自己才能体会。路上遭遇的人和事，难道不也是最好的安排吗？
还是回到史铁生吧，“要是今生遗憾大多，不妨想一想来世” 被禁足于轮椅、病榻，可奔腾炽热的生命激情一刻也不停息，他为自己设计一个完美的幸运来世，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原来自己也是上帝的垂青者，不免有些精神胜利的勉强，截瘫的遗憾还是深入到了骨髓，来世再也不要和病沾上边儿吧。正像徐晓的钦佩一样，身有疾难免心有疾，应该偏执愤懑的人，却活的单纯而热烈，又不知，身的折磨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而我们无疑是幸运的，“上帝更爱我们”，我们将回报他以什么？
2017元月3日午后小遐
附原文
要是今生遗憾大多，不妨想一想来世 | 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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