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我和新江回学校拿寄存在班主任那里的身份证,凭借着身份证,我们才能搭上下午六点那趟从广州东开往北京西的火车。
我很早就到了,在雨还没停下来的时候。我静静的站在校门口。
近半年没有回学校了,谁也不能理解我们有多么想念这里,即便如此,也难免会被那些口急心快的同学当成弃校的叛徒,质疑我们是追名逐利的“北京佬”。就在我们放弃了暑假在高二期末考试结束后匆匆赶赴北京的时候,还有人浅显认为我们为了躲避考试和条框的校规在北京寻欢作乐。
谁知道呢。
谁又知道呢。
我和新江本就是同一个性子,我不会把自己受了多少苦与朋友圈分享,新江更不是一个爱发朋友圈的人。你只能看见我发的玩笑话,和一些深奥难懂的见解;但这一次我深深地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恶意了。
不排除我们冲动地赶回来集训是一次冲动的决定,但是事后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和新江一起做了这么件事:
A.我们把伞收起来,躲在一个少人的角落
B.我们什么都不做,见熟人也不打招呼,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搬行李上车的嘴脸
C.站了近一个小时
过往的人流夹杂的雨水的腥味,像是马不停蹄的浪潮,我们俩被埋没在白沙堆里,根本没人看见,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的这一天里。
事后问起来,有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2013年临近联考的时候回来过这么一次。是我自己想多了么,原来自己对于这个学校,这群人,根本不是太重要,就算考到了什么好大学,也只是他们炫耀母校的谈资,和每一个他们忘记名字的个体,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2
高二数学考试的时候,我已经是对着门学科抱着放弃的心态了,自然不会花自己宝贵的时间去好好钻研;不巧我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伸过远离监考老师的那一只手,扯了一下前座同学的衣服角。
原来他就是新江。
初次见新江一面,是在高一军训的时候,不巧,我和他都被分到了不同于自己班级的宿舍,因此和其他的人都不算熟识。
我睡在一个离窗口很近的床铺,借着关不上的玻璃窗,我能把这些渗透进来的阳光很好地利用起来。当晚,当其他男生在热切地讨论女生和游戏的时候,我注意到对面的一个男生......
我重新打量了眼前转过头的这个男人——新江在男生当中也算是矮的,体型看起来比较娇小,远远望去还会被误认为是女生;他长有一头亮得发油的黑色天然卷,脸型棱角分明,眼睫毛抚媚动人,嘴唇薄如蝉翼。
当晚我能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也和我一样,在一片嘈杂中能安静下来,旁若无人般专注着自己的事,这是十分难得一种品质;与此同时我也非常不愿意做无关紧要的事,更别说有可能会损害到自己利益的事。不知道他也是否一样,因此拒绝我的请求,于是我慢慢开始将信将疑。
没想到他很快斜过半边身子,也没说什么,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刚能恰巧骗过监考老师的眼睛,同时给予我极大的眼福。今天真是太幸运了,我这么想到。
万万没想到,试卷发下来的那天,那个分数并没有给我多少惊喜,反倒和我平常胡蒙乱撞的答卷分数不相上下。我怀疑他在试卷上做了什么手脚,趁他去厕所,我向前跨了一步,偷偷地翻了他的卷子。
原来他数学和我一样糟糕。
3
我和他原本仅有的交集是在杰里那儿,刚开始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加上从侧面观察他似乎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倔脾气,这让我对他的印象减分不少。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忽然间拥有同一个目标。我们一起上了四个学期的动漫选修课。在课上我和新江不仅一起吐槽不喜欢的老师,更是发现各自喜欢取向方面的趋同,于是慢慢地便是混熟了,老实说,再难找到和我一样拥有兴趣如此相似的人了。
连着两年我都没有参加“白杨赏”,但是我想走这一条道路的决心从来没有改变过,随着日渐趋近的“金龙赏”的到来,我们决定要努力挤出一个见得了光的作品,为“白杨赏”预热。于是便是长达一个月的废寝忘食地创作。
每个凡是挤得出时间的课间,每个能轻易逃掉的体育课和早操课,每个能安静作画的午休时间和每个能切磋交流的放学后,再加上每个无眠的夜晚,组成了我们这一个月,我从来都没有如此专心地完成一件事。在此期间我们学会了忍受旁人的目光,学会告别懒惰,学会接纳他人的建议,和否决自己一个又一个天花乱坠的奇思妙想。但我们都学会了现实的残酷。我们从未像此时此刻体会到自己的无力。要在兼顾学业的情况下完成24页的原稿,要兼顾作画质量,也不能落下台词构想,分镜更要符合美感和心理预期,所有的完美主义压迫,都使得这部漫画渐渐开始远离日程,渐渐开始变得遥不可及,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在没有助手的帮助下准时准点完成能媲美日本连载漫画家的原稿,对于我们生疏的双手和糟糕的效率来说,根本不可能。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抱头痛哭。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找到了在北京的一间教学动漫的画室,就在中国传媒大学的旁边,梦想第一次变得那么远那这么近。最后一个星期,我们放弃了这部漫画——为了说服学校能安心批准我们到北京学习,我们必须递交上拿的出手的成绩单。
这一次,我们如愿以偿。
没有和谁正式地告别,我和新江就这样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班级上,他们在见到两张空空如也的桌子的时候,才会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两个人,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样到底是好是坏呢。
4
很难想象我当时是如何如何撑过来的,亦或者我根本没有撑过来,这只是我的一种逃避的方式,让我下意识的选择无视这一切。这样做不知是好是坏——真理是我今时今日能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在乎了,谬误是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把整件事真正弄清楚。
也许这根本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正确答案,也许每一个答案都不符合人类编织成的论理,但只有最适合自己的那个,才能形成不让自己后悔的答卷。让自己不再后悔,也许才是最重要的。
我没有后悔那段令人不悦的回忆。
在被广州的女朋友甩掉之后,我选择我自己认为最美的方式来了结自己,我在夏天的充满了霾气的风中不停的走,不停地抬头,又低下。最后,我在一个超市买了六瓶酒,我说新江,陪我喝几杯吧。
在因为深夜外出忘记锁门的室友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之后,我的手机和平板电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报了警,虽然我知道根本于事无补,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作用,但我无法咽下这口气。我对新江说,手机借我打一下吧。
难以想象,在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日子,我唯一能依靠的不是别人。只能是旁边这位一言不发的木头。我原本以为自己渴望听到安慰的话语,但在这之后我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些——新江他只是陪着我,陪着我干一切他平时很排斥的行为,包括喝酒,打牌,去网吧,还有陪我睡了一觉。
说来惭愧,我17岁的人了为什么需要一个大男人陪着入睡,其中还涉及到一些难以启齿的伦理舆论。到今天都难以辩驳的是,那时的我已是不可一世地缺乏着安全感。
我觉得仿佛所有的人都会离我而去,所有的感情都经不起时间考验,所有的信任付诸流水,没有什么地方能像北京此时此刻给我如此深的伤疤。
也许不是她的错,谁都无法容忍异地的风险;也许不是那个贼的错,所有人都难以放弃物质的诱惑;也许不是北京的错,他只是在不停的正常运转,刚好这些事情恰巧都发生在我身上。
如果我选择消失,北京或是广州,有谁会记得我吗。
5
将近国庆的时候,我自认为我自己的心情已经好上不少了。我又重新买了手机,不过仍然没有学会相信女人。
与此同时,我也对另外一个东西产生了失望。那就是我正在呆的画室。
原来它和中传没有半点关系。另外一点,它进行的动漫训练,不仅量严重不足,连请来的老师也不过是中传里正在读大四的学生。最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它的教学完全没有半点应试方法可言,三个月了,我们似乎没有半点长进。
我十分难得地向在广州的父母征求了意见,我想说,我要换画室。
第二天我就放下了手中即将参加“白杨赏”初赛的漫画,和画室的老师请了假,和新江一起去了一个道听途说的画室。
别的细节都忘的差不多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十分漫长了旅程——我们搭了地铁,转乘了两趟公交车,因为人生地不熟,致使途中还尝试了坐反方向车的滋味。在那趟车反方向的终点站,是一个废弃的食品加工厂,荒无人烟,四处除了一些安静的破宅子,就只剩下无人照看杂草横生的荒地,仿佛还能听到乌鸦在低鸣。
快要到达那个画室的时候,天开始阴沉了下来,途中我看见了大山和河流,坐在破旧的座椅上,瞬间有种小时候坐车回家乡的感觉。难以想象的是,北京也有这么一面。它和市中心的繁华相去甚远:在那里,有看不完的展览,最时尚的品牌,到处是明星,这是他文化中心的地位所决定的。但在这里,我忽然凭生一种恐惧。
一种寂寥的空虚感涌上心头,让我对这个画室有多少名师,多么严整的管理办法,全面的服务和辉煌的成绩都不屑一顾,我看了看新江,似乎他也是这么想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去了西单大悦城,重新接受了所谓“洗礼”,此后我们便一直在这个没有那么远离市区的画室学习。
这也许是我们最丑恶的一面,也是后来我们没有获得救赎的原因吧。
6
又过了很久,我们度过了数不清的考试。
老早就知道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这一次新江的行为却着实令我感到心凉——他一直隐瞒着他通过了地质大学和暨南大学考试的事情,周围的人都传开了,就只剩下我仍然蒙在鼓里,这让当时一个学校都没有通过的我十分难受。
这对于我来说是十分难以接受的。于我而言,如果你跟我没有半点交集,你如何堕落我都不会着急;但那可是新江啊,和我一起共患难了半年,连这点信任的余地都没有么?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和他见证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对我来说意义同样非凡。我在不久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雪月风花等一场》,以此来表达我对迟迟不来的雪的无尽期待,没想到成真了:
“在北京的时候,我打从心里,期盼有那么一天,当我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右手扯开被袋,穿上拖鞋走向窗户,双手用力地撕开窗帘,有一场大雪迎面而来。世界突然银装素裹,变成了一片纯粹雪白的颜色。时间好像静止了,雪花浮游在低空,我伸手去抓它们,他们变成了粉末,再化成水,一气呵成。但是我等了三个月,又三个月,都快到除夕,还是没有一丝消息,除了用雾霾伪装过的惨白的天幕。我恨透了等待,每天上课都心不在焉的,心中怀揣着快要溢出的不甘……”
直到后来,雪真的如约而至,在中传考试的前一天,他似乎在欢快地为我们送行。
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奇迹。同样的,这意味着我和新江翘首以盼的几个月都有了意义,就算是没有考取,也算值回票价了。但如今,新江却待我如陌生人。我无法释怀,决定以同样的态度还给他——近一个星期我没有和他说哪怕一句话。这虽然有点无理取闹,但会令我心里好受一点,吧?
答案是否定的。
在星期六的地铁上,在一个难以躲开他视线的角度,在人群中他向我移了过来,他仍然是那副表情——他搓麻着自己发达的咬肌,一副无可奈何而又嫌弃的嘴脸,和我道了一声歉,我内心欣喜若狂,花枝乱颤地和他谈了很多心里话。
尽管那是一次尴尬的回忆,但不排除是我俩最能敞开心扉的一次交谈了。
7
考完高考恰巧是世界杯,虽然我不怎么看球,但为了迁就他们,我也就凑一下热闹。
一次,大概是德国打打法国的比赛,我、新江和阿柴一起去了世廷的家里通宵看球,蹭了世廷家的宵夜,扎堆用ipad打了麻将,就这么过了一夜。约莫记起一个月前,在厦门看球的时候。我们住在厦门大学旁边的酒店里,刚好楼下有个酒馆。我们逛完中山路,便商量着要去那里度过前半夜。那两次无论哪一次,都没有看出新江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这一次,世界杯决赛,一场悬而未决的比赛,我们约好了,他却没有出现。原因我大概已经猜到了——他做了人生中一个极其重大的错误决定。因为犹豫和错误的预判,他栽在报志愿这条不归路上了,两个重本不翼而飞,等待他的是看起来很灰暗的明年。
他选择了逃避。这实在让人很好理解。就像我在不久前写的:
“ 和父母小题一句,和补习班的老师请了假,我下楼买了份薯片和啤酒,窝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电脑看美剧。面对失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应对办法,有人喜爱大哭一场,有人偏向暴饮暴食,有人甘愿挥霍金钱,但是多年以来,我都不觉得这些是什么好方法。即使并不能算切实地解决问题,不过我仍然以为,代入他人的人生是逃避现实的好方法。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
我认为逃避能好受一些,他也这么去做了。虽然在那个时候我没有依靠任何人,但是我并不能致这么一个重要的朋友于不顾。过了几天,我编造了个一个不那么体面的理由,让他在家里等我——我必须找他谈一谈。
8
我到新江家的时候,他做了以下事情:
他不耐烦地给我开门,腆着一副嫌弃的脸说随便坐。他给我倒了杯水,又拿了一条雪糕给我,安顿好我的一切之后,他才跑去刷牙洗脸,包括晾了衣服,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事情。这就是他赖以成名的严谨,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拖延症吧。
新江依然是新江。
你可以这么解释这句话:他就是在深恶痛绝中徘徊,依然干着自己的事情,情绪并不会拖慢他的脚步,他只是需要去适应这么一个过程。他依然可以源源不断地用自己独特的思维和小灵感,配以自己细腻的画风,再次证明自己。
新江依然是新江。
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将在一个没有我们的学年里奋斗,然而这个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他终其一身都想为动画所奋斗,但是他又离中国传媒大学的门槛着实不近,这本就是一个很尴尬的情形。到底是回北京继续追逐梦想呢,还是踏踏实实留在广州考一个机会也许更加大的重本呢,在艺术这条泥泞的没有灯塔的灰霾之路,谁也不能果断地做个决定。但是,我相信这是新江能够很好解决的问题。
新江自己没得选择,他是如此优秀,同我一样不愿在无人问津的学校里逐渐平庸。
新江依然是新江。
他还是会为了每一个细节,每一张画,每一个阶段的胜利而暗自狂喜吧?你知道他还能不忘初心,废寝忘食地努力吧?然而这一切忽然有没有了所谓累赘,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像当初一样代表学校给予你压力了,他忽然像是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自由,因为在这一刻,新江只为他自己而战,或许就已经足够了。
十九年来,新江都不会随随便便对命运妥协——你知道,新江依然是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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