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战事
老家位于湘桂交界处，周围山地丘陵起伏。村落北靠后山，南向是一片稻田，再往南一点，又是一座山。此山较高，斜对村落，谓之“倔（绝）岭”。倔岭和村子之间，一条青石铺就的宽阔官道从东往西笔直穿过。村子南边地势低，村里唯一的水井便在村南稻田附近。水井流量大，水质甘甜，冬暖夏凉，养育着全村数百号人。每年初春乍暖还寒时，人们便将稻种装入布袋，用麻绳系紧，一头拴在条石上，然后侵入井水中，利用井水的温度让稻种发芽；盛夏酷暑，井水却清冽异常，忙于“双抢”的人们用保温瓶打满一瓶瓶井水，提到田间地头，渴了便喝上一口，清凉之意遍布全身，比之今天冰箱中的矿泉水毫不逊色。水井周边用巨大的条石砌就，上刻大量铭文，系明初洪武年间村落形成以来，水井初建及历次修整工程的记录。
乡村战事
古时不比现在，生活用水全靠肩挑手提。为因用水方便，人们自然依井而居。至清朝中后期，随着老祖宗开枝散叶，人口不断繁衍，村落已渐成规模。当时水井西侧住有一户人家，父亲情况不详，由母亲独自抚养着一对儿子，大的文英仔（字不可考，系音，下同），小的文谟仔。老家一带素来崇文尚武，不过这两兄弟自小顽劣异常，只爱练武。长大后，文英仔习得一身好轻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据传，其跑动至极速时辫子竟然可以平行于地面，宛如千里马飞奔时的马尾，速度之快，可见一斑；文谟仔力大如牛，单手握住重达百余斤的八仙桌桌腿，起身，再平行向前送出，桌上的酒水纹丝不动。某次，曾拽住一匹飞奔骏马的马尾，硬生生地将马拽停，地下犁出两道几寸深的脚印。两兄弟凭借一身武艺和心狠手辣、坐言起行的性格，拢起十里八乡的浪荡子横行乡里，在村中和附近村落或偷鸡摸狗，或强抢强要。乡亲们饱受其苦，碍于其霸道，敢怒不敢言；族长多次召集会议，拐杖都快把祠堂里的地面戳穿了，亦毫无效果。母亲本性善良，也有心管教两个不肖子，奈何“崽大不由娘”，看着两兄弟面对自己虽然维诺孝顺，但转背就将别人一顿暴打，深感无脸面对朝夕相处的邻居，一怒之下，毁弃村中瓦房，独自带着两个儿子在倔岭之麓北向搭了两间茅草房居住，以期减少对族人的干扰，也希望两个不肖子睹物思过、洗面自新。
谁曾想，文英仔、文谟仔不仅未体谅到母亲的一片苦心，反倒将母亲受过之因和迁居之事怪罪族人，扬言出人头地后一定报仇雪恨。未久，乡亲们发现对面倔岭山麓的两间茅屋平时里只见母亲一人进出、劳作，听说两兄弟已外出谋生，具体在何处干何事，无人知晓。老母亲也不晓得两人讯息，每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常以泪洗面。三五年后的一天，文英仔文谟仔突然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好像都还讨了老婆生了崽，骑着高头大马，屁股后带着一队肩扛火铳的队伍回来的。又过了十多天，只见倔岭脚下开始人来人往，扯线撒石灰的、挖地基的、拉着板车运土的，一片忙碌；茅屋边上搭起好大一片油布棚子，旁边打灶支锅，看这架势，族长讲文英仔、文谟仔是发达了，要起屋了。果不其然，没过两天，官道上大队人马从东而来，驮着各种起屋材料往山脚下运；又听说文英仔、文谟仔在永州府那边大山里购买了大批木料，沿潇水放排而下，到蘋洲岛再溯湘江运到家。钱多好办事，人多办大事。在十里八乡的惊愕中，那两间破旧的茅草房早已不见踪影，一座偌大的庄园拔地而起。庄园占地十余亩，背南朝北，门楼高大气派，两座石狮怒目圆睁，瞪着不远处的村落和那口古井。庄园周围是两米高的院墙，院墙上每隔两丈就是一座箭垛，开有射击孔，庄园四周又各起一座碉楼。令族人担心的是，大门前还开出了一大片空地，竖起了旗杆和各类木质架子。见多识广的人说，这是修的演武坪。没多久，又来了一队人马，除了肩扛火枪，还有十余挑担子挑进了庄园。第二天，文英仔、文谟仔将这队人马和当初带回来的那支队伍拉到演武坪，几名为头的武师手挥各色令旗，开始训练队伍、操演武艺，两兄弟陪着几个头戴花翎的官员模样的稳坐门楼、指点江山。
乡村战事
族人们在或担心、或不屑中，毫无悬念的迎来了文英仔、文谟仔两兄弟。两人分坐古井两侧石狮上，淡然对族长讲，我回来了，今天兑现诺言，过来算账。族长手柱拐杖，坐在一后生端来的太师椅上，先是道喜两人起屋，然后讲过去的已经过去，你们老母亲没少受你们的气，现在你兄弟出息了，就好好孝顺母亲，过几年为崽请几个好的教师爷，读书修德、考个功名。文英仔哈哈一笑道，族长老爷，你读过书，晓得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我虽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不过这道理我也晓得。你没得几个屁钱，我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你去倔岭我屋里给我老母亲磕三个响头，过去的就过去了；否则，我就跟你们先打个招呼，每天辰时，这个井你们莫想用。
乡村战事
这个条件当然无法接受，族人们特别是一些年轻后生，气得眼睛鼓圆，手上青筋暴起。这两兄弟依然一副淡然，起身拢一拢长袍，拍拍屁股，扭头就回去了。第二天辰时时分，大家并没发现井水有何异常，于是相互转告，洗菜的洗菜，挑水的挑水，一帮无事的老少爷们三三两两围坐井旁扯谈。猛然间，只见对面山脚火光一闪腾起一团浓烟，然后炸雷似的“轰”的一声，身边“簌簌”、“啪啪”声齐响，井水溅起的水柱几尺高。不好！文英仔的炮子打过来了！人们一股脑躲进最近的几间屋子。约一袋烟的功夫，接着一声巨响，只听村北屋顶“噼啪”响成一片；又过一会儿，村口又挨一炮！一时间，疑似村落遭土匪袭击，妇孺惶急，青壮年纷纷回屋操起刀枪棍棒迅速往祠堂跑。议论纷纷之际，族长带着几个壮年汉子赶到。大家一商议，认为刚才三炮全是对面两兄弟所放。部分暴躁的建议立即打一场，族长认为不可。一是对方有五六十号武师且训练有素，加上他两个本来武艺高强，如何是我等作田人对付得了的？二是我方没有就用的兵器，鸟枪只有一二十杆，对方鸟枪大几十杆，听说还有几杆西洋快枪和两尊大炮，窖藏火药、炮子好多担，我们如何打得赢？三是现在还没伤到人，刚才炮里打过来的不是铁子，估计是石子，对方可能顾忌老母亲的感受不想打死人，想的是树威称霸。商议一番，决定全村青壮年编队待命，另派两路人马外出，一组外出打探消息，另一组通文字善应酬的立即赶往八十里外的县衙报官。
这兄弟俩果然是坐言起行的角色。从那天起，每天辰时照例打三炮，三坨火光、三团浓烟，接着是“通、通、通”三声炮响，然后村里房顶砖瓦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至于瓦片或门窗是否被打烂，此刻是没人理会的，因为炮子不长眼，大家只能躲在屋里。第三天下午，赴县衙报官的人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捕快、两个团练（乡兵）。族长接待，官民共商一阵后，为头的捕快也爽快，起身告辞，立即前往对面。约莫一个时辰，一名团练返回，讲对方不愿意过来，而且对方是护院庄丁操练试炮时无意打过来的，你看他炮里装的不是铁子是土块，不是故意向你们府上打炮伤人，捕快大人已经训斥对方不得乱打炮，伤到人，要对方出银延医救治；以后有情况再到县衙报官，云云。大家只能苦笑，人家银子多，势力大，奈何？只能恭送团练出村，目送其回到对面庄园里。
又过了几天，打听消息的也回来了。得回来的消息让全族上下大吃一惊：文英仔、文谟仔搞的不是什么正当事，干的是杀人越货、江洋大盗的勾当，是灭族的死罪！大家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两个崽子已不是我族人，万一以后他们事发被官府缉拿，与我等已无牵连；忧的是这两兄弟在外敢杀人越货、敢黑吃黑，我等如何惹得起？一般大户人家请三五个护院武师就差不多了，他一家伙养着五六十个武师，除了鸟枪还置有西洋快枪和大炮，看来报复我们是次，关键是防备江湖上的仇人对头来搞他。族长再召集各户户主议事，认为一要认命，要忍，只要没打死人，都忍着，这号银子多、拳头硬又不要命的角色，实在惹不起。二要报官，两个月跑一次，官府来人最好，不来也要坚持报，彻底划清界线，莫误了我唐府子弟。这文英仔、文谟仔已经起高楼，现在天天打炮、宴宾客，谁晓得他高楼哪天就塌了呢？
乡村战事
自此，人们每天小心翼翼，辰时一到，全部窝在家里。这两兄弟倒也守时，每天早上坐在门楼上指挥武师们辰时准时开炮，不多打，也不少打，每天朝北开三炮，然后或宴客喝酒，笑逐颜开；或操练队伍，大刀、鸟枪、灰包齐上阵，间或还拿出西洋快枪，对着草垛瞄准、开火，水连珠似的枪声倒也动听。春去秋来，寒暑变换，日子按照自己的规律就这么一天天的走。
某年某月某日，时值深秋，寒月高挂，人们早已入睡，除了某只旺财偶尔叫上一声，村落一片寂静。此时，一名年轻妇人刚刚给夜啼的孩子喂完奶，正抱着孩子轻轻摇动时，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锣声。侧耳细听，锣声越来越近，似乎还伴着阵阵喊声。她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担心，立即抱着孩子来到床边，摇醒自己的丈夫，哎，起来，你听听是什么声音。丈夫醒来问，做什么？有什么声音？妇人说有人敲锣，还有喊声，你仔细听听，莫不是哪个屋里出事了。男子起身坐起，果然听到一阵锣声，敲三声，喊一句，明显的外地口音，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永州府官话。平时村里有事，都是由管事的通过敲锣喊话通知到各家各户的，锣声往往意味着重要的事情。他立即起身，披衣来到堂屋天井下。此时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先是“哐、哐、哐”三声锣声，然后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无干贵府，请莫干预”，云云……男子感觉出事了，立即凑到大门门缝向外张望。这一望不要紧，外面的景象把他直直地吓了一大跳：只见对面山脚人来人往，火把映红了半个天空！男子明白出大事了，回头跟老婆招呼一声，摸起房门后的鸟铳就往外赶。来到石板路上，迎头又碰上几个汉子，一问，都是发现情况不对后立即起来的。几个人稍微商量几句，决定立即去报告族长。这时，又有两名汉子从祠堂方向赶来，讲不用去找了，族长早已到祠堂，我们分头去喊醒其他人，你们赶快去祠堂集合！
各家各户的当家人陆陆续续赶到祠堂，祠堂内人头攒动，互相打听，另有几个在向大家解释着什么，到处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族长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随后一摆手，大家跟着来到祠堂东侧的待客房。待客房左右两侧各摆几条长凳，右边坐着本村的几条壮年汉子；右侧，则坐着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身后站着四名后生，后生们手中各持一面铜锣一根棒槌。看到这场景，再想想对面山脚下那些高举火把的不明来历的人，晓事的明白了各七八分。果然，只见族长端坐在太师椅上，对左首边的那中年汉子讲，你把你们的情况跟大家先讲一讲，我们再议。这汉子站起身，先向族长拱手一拜，然后转身向祠堂内的众人又打一拱手，朗声道，今朝我等三百多号人来到贵地，多有打扰，若有不到之处，请唐府各位老爷多多包涵。说完，向着众人又是一拱手。众人看其也还客气，似乎并无恶意；再者族长和各位管事的刚刚肯定已经与对方接洽过了，所以继续听对方讲。这中年汉子环视四周，继续朗声道，我等本是营商之人，为因被人所欺，家财被夺，族人被杀，如海深仇不报，心头之恨难解。今日兴师前来，找其讨回公道。我等早闻其人作恶多端、欺压乡邻，欺宗灭祖、大逆不道，实是神人共愤，今天既是清算私仇，也是替天行道。现我等已将其团团围住，待丑时一到，便要打破其庄。特拜请唐府上下方便行事、不必干涉。说完，又是一拜。族长待其讲完，向右侧一个管事的使个脸色，这汉子立即起身，向那中年壮汉道，诸位请稍作回避，待我等议一议，请！中年壮汉带着四名后生抱拳鞠躬、退出。
大家聚拢在族长四周，议论纷纷。多年来，大家的门窗瓦片被打烂、打碎无数，特别是靠古井周边的几户，面南的木板墙被炮子打得已是千疮百孔，宛如马蜂窝；每当辰时，大人都在屋内躲避，部分顽皮的熊孩子管不住在外乱跑，勉不了偶尔会挨上一两颗炮子，身上留下永久记忆。想到这里，大家气愤难耐，提议组织人力、鸟枪，跟这伙强人一起打破文英仔、文谟仔的庄园。这文英仔、文谟仔虽是欺宗灭祖，也早已搬离村子，但在村里还有几户未出五服的。这几位讲“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眼看人家要封门绝户，如何见死不救？先劝一劝这伙强人，实在劝不住，就帮他兄弟俩，把这伙人赶走！族长“咳咳”两声，拐杖在地上一顿，说道，救？别人三百来号人枪，你有好多本事去救？文英仔、文谟仔天天朝你打炮子，搞得全族几百男女老少不得安生，你有什么道理去救？于理、于情都讲不通，救不得的！另外，有人讲和外人一起去攻打文英仔、文谟仔，你们不怕十里八乡的戳背议论？又于心何忍？族长对着大家指了指坐在右侧的几个管事的说，如今我们几个议了下，一不救，二不打，他两兄弟生死由命，看天老爷的意思了。你们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看情况，族长和管事的几个已打过商量，这个意思也算合情合理，大家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按族长讲的做。当下族长立即吩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后生仔不要打瞌睡了，谁谁谁带几个人几杆火铳守村西头，谁谁谁带几个人守村东头，谁谁谁带几个人守后山，谁谁谁带几个来回巡检，特别注意官道，其他人在祠堂守到，有事打哨子，随时接应。又嘱咐大家火铳现在就装好底火，带好药壶；拿梭镖的，马上把梭镖头都装上。然后，族长招手从右手边喊来两个中年汉子道，你们两个各带两人，在官道上从两头来回走，看好对面，情况不对，马上朝天打铳，马上去。吩咐已定，大家分头行事。
乡村战事
这时候再看对面山脚下文英仔、文谟仔的那座庄园，只见大门门楼和围墙各箭垛偶尔有黑影窜上蹿下，庄园内灯光全熄，漆黑一片。庄园外却是人山人海，呐喊震天，火把将半个天空映得通红。仔细看时，只见那伙人分为三拨，一拨约两百来号人头戴竹盔、身披不知什么东西织就的马甲，手持火铳不停地来回奔跑、呐喊叫骂，把庄园围得水泄不通；一拨同样装束，分别在庄园西、北、东三个个角站定，每个方位约有十来人，几人手持火铳，几人守着一面牛皮大鼓，一人手持牛角、旗帜；一拨在南边地势较高处不停的运土筑台，眼见一土台子筑就，十余人合力将两尊大炮抬上这个制高点，安放停当后两侧再用布袋灌土垒实，旁边也有一人手持牛角和旗帜，另有六七人护着两杆抬枪。东南方向约三百步的一小山包上，十余名手持鸟铳和西洋快枪的汉子站在一名大汉周围，旁边还有两名教师爷打扮的人和五六个手持各色旗帜的号兵。此刻寒月渐渐隐去，乌云已悄无声息地的笼到头顶，旺财此起彼伏的叫声宛如声声战鼓，一场恶战，就在眼前。（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