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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羸弱的族人身影

卑微羸弱的族人身影

作者: 李延军 | 来源:发表于2017-10-03 13:36 被阅读10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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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正月,我的族人学宾等一行五人,一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来到山西省襄汾县西郭村,又费尽周折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叫根英的妇女,向她了解民国32年逃荒于此的郭家堡族人文考、文才、天喜等人情况。按我郭家堡李氏族谱,这根英是十九世文才之女,已是郭家堡族人在襄汾移民的第二代,与我同辈,大约60来岁,向她打听当年族人在襄汾的移民情况,应该说是不二人选,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她不仅对天喜、文考情况一无所知,甚至连其父文才在襄汾的情况也忘到了爪哇国。不得已,经在襄汾的族亲多方联系,终于在一路边找到其兄根成时,寻亲组更是如兜头浇了盆凉水,“面对我们询问家中往事,他除了不知道,还表示自己很忙,还得抓紧给人送货”——这是学宾在《襄汾寻亲记》记述的当时情形。如今靠开三轮车帮人送货为生的根成,面对千里迢迢前来寻访70多年前宗亲的学宾等人,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表现出的却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这事儿远没他手头正在忙着的生计重要,他要为眼前的日子紧跑慢刨,无暇他顾!
    这我能理解,根成在寻找他今天的饭在哪里,而对昨天的先人在那儿吃饭、吃的什么饭,他只有先自己吃饱了,才有精力和心思关心。民国32年饥寒交迫一路逃往山西的父亲文才是这样,如今的我依然是这样,今天郭家堡村的绝大多数族人也是这样。这就是我们这些草根庶民生存的基本常态。
    当我首次在学宾《襄汾寻亲记》读到这一幕时,一股悲凉辛酸之气扑面而来。这何尝不是众多李姓后裔人世间卑微生存状态的一个缩影,活命才是他们的第一需求,别说列祖列宗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些没影儿的事儿,就连自己的亲爹怎么回事儿,也是一笔糊涂账。何况如今根成已不姓李,已更名改姓为郑潇小。李根成是他爹文才在世时叫的名字,爹死娘嫁人,1973年文才死后,娘带着他和闺女根英从陈国村改嫁到柴寺村,从此不再姓李,对李姓及李家的事,更为生疏隔膜。虽然他们已不再姓李,但命运似乎并未多大改观,至今依然活得捉襟见肘,重复着文才那代人难民似的卑微状态。
    其父文才是名副其实的难民,学宾兄弟考证说,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族人李天喜、李文才等逃荒至山西省襄汾县,分别定居该县井村南沟(今沟尔里村)和陈国村。
    这一年整个人类社会正处于一片混沌状态,二次世界大战还在全球烽火蔓延,汪精卫向英美宣战,宋美龄在美国国会演讲,英美开始秘密研制原子弹,共产国际解散,开罗会议召开,延安窑洞在继续整风……在此前后的肥乡大地蝗虫肆虐,连年大旱,农田里的庄稼干枯欲燃,几乎绝收,饥荒如瘟疫般蔓延。草根树皮已吃光,卖儿卖女,背井离乡,饿死人现象屡见不鲜,人口出生率已下降为零,甚至出现“早死有人抬,晚死没人埋”说法流传。一个馒头或一个烧饼,就能领一个大姑娘作媳妇现象,并非耸人听闻。然而,各路豪强依然派款征粮,不惜“挖地三尺”,强取豪夺,与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乡亲口中夺粮。
    我的族人就是在这样的乱世夹缝中苟延残喘,求得一丝生机。1937年日本人进村时,烧杀掳掠,族人李尽梅不堪其辱,凭其身怀梅花拳一技之长,在家门口的井台上,与逼他打水饮马的日军展开格斗,壮烈牺牲在日寇的刺刀之下,血染乡闾黄泉。族人李耀宗、李绍宗同时被杀;1942年,年仅17岁的八路军肥乡县大队通讯员、族人李景在郭家堡村牺牲;1943年,因叛徒出卖,共产党人、族人李文高遭县警备队长程廷臣通缉,逃往正定北孙村,投靠族亲大顺后裔;1944年,中共肥乡县二区在李氏家庙召开催粮动员会,消息走漏,遭到伪军夜袭,担任警戒任务的族人、共产党员李德祥寡不敌众,身中数枪,永远失去了一只眼;1945年,族人李庆的所在的22团,在广府城东关与出城抢粮的“铁魔头”部发生遭遇战,李庆的身负重伤,20多天后在魏村战地医院不治身亡;1947年,族人李庆春、李自然、李敏、李付山等随刘邓大军南下,千里挺进大别山,转战南中国。李付山在解放成都战斗中牺牲……
    在此期间,与八路军转战太行深山开展敌后游击一样,我的族人李天喜、李文才等,也无奈选择了一条山西逃亡之路。他们携家带口,走滏口,穿太行,一路筚路蓝缕,直到山西襄汾才算落了脚。在人烟稀少的井村南沟(今沟尔里村)、陈国村的黄土高坡开荒种地,挖出了自己赖以安放生命的窑洞。与他们同时逃来的还有曲周、肥乡,甚至河南等地的难民。2013年学宾到此寻亲时,还遇到一个叫高扎根的70岁老人,他爷爷是我的邻村前黄寨村人,也是那时候逃荒过来的。那代族人就像这位“高扎根”的名字一样,就这么背井离乡永远在山西的黄土高坡一隅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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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是同一时期,我爷爷李瑞的一个妹妹,当时已嫁前屯张家,被同是其妯娌的二姐做主,卖给一个人贩子,之后也被倒卖到山西。其中的具体缘由如今已无人知晓,但我直观判断,一定与那个时期的大饥荒直接相关。直到1958年,爷爷才知道妹妹被卖的确切地址:山西省曲沃县杨谈公社兴隆庄大队尧庄村。同一时期,年纪尚幼的李文考,也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山西襄汾县。如今经我查证,我的这位老姑姑所在的尧庄,与天喜他们落脚的襄汾县沟尔里村,直线距离也不过十来里地。父亲说,爷爷当年常给他念这样一个顺口溜:“金襄陵,银太平,数完曲沃数翼城”,可见历史上临汾这一带的富裕程度,估计这也是灾荒年景一个个族人纷纷选择逃往临汾一带的原因。可如今的临汾,已成记者柴静眼里的污染重灾区,不禁令人感叹!
    如今族人对山西宗亲的回忆,同时指向了1958年之后。那一时期,估计襄汾、曲沃一带的山沟,已非小国寡民的化外之地,出现了逆向逃荒迹象。已在襄汾扎根15年的文才,那时候回来了,我估计在他心里或许老家还能给他一线生机。如今依然在襄汾的天喜孙子长河说,当年文才不听其父劝阻,执意变卖家产,返回肥乡郭家堡,在侄子忠安家待了一阵子,不到一两个月就折翼而返,重新挖窑置家,再一次白手起家。可见当时郭家堡的光景更不乐观,也不足以使之安身立命,还不如这山沟里的时光能过。情况应该真的如此,因为那一时期,郭家堡的族人再次出现山西逃荒潮。如今我知道的情况有:
    同福的爷爷天幸,曾带着女儿坐火车去过襄汾天喜家;老祥的父亲曾经在襄汾沟尔里村待过一阵子;李文颜曾托李玉振,跟山西当过兵的李文考写过几次信;会唱河南坠子的李宝章,去那里附近的铁路上做过工,估计同时也是卖唱糊口;著名民间坠子艺人、本家爷爷李信可能也到过那里说书算卦,估计和李宝章一样,要饭糊口的成分大……直到1974年,还有李自然带着三个儿女到山西武乡县逃荒谋生的情况。
    我爷爷李瑞于1959年也曾投奔过曲沃县尧庄的妹妹家。父亲说当时去的目的很明确,因为“低指标”家里没吃的了,投奔过去或许能混口饱饭吃。“低指标”是父亲嘴里指代那个灾荒年代的专有名词,官方的正式称谓叫“三年自然灾害”。爷爷那年已61岁,一辈子在家种地,从未出过远门,更不知道当时妹妹的具体地址,要不是在家实在熬不下去,断不会到了这把年纪还拖着老命,厚着老脸,不远千里去投亲靠友混饭吃!爷爷担心出门不知道路,约上了在外当兵多年见多识广的同村人毕廷玉,结伴同行。毕廷玉何尝不想也趁机蹭口饱饭,二人应该是一拍即合,怀着吃顿饱饭的梦上路的。
    这让我不由想起成年之后的一桩事,有助于如今的我们理解那个年代的饥饿。我家南邻是个已过五服的本家爷爷李修,因为有只手长了六根指头,我们都叫他六爷。六爷早年丧妻,唯一的儿子,刚成年就暴病身亡,所以大半生一直一个人过日子。他这人有个最大的毛病,人人惧怕。那就是脾气太坏,一辈子刁钻古怪,性情暴戾,不近人情,骂起人来,六亲不认,甚至动不动就与人“拼个子”。即使到了风烛残年,依然秉性不改,所以街坊四邻几乎没人与他接触共事。我们从小就对他畏而远之,唯恐招惹了他。因此晚年的六爷,养老问题成了大事。村干部为此非常挠头,考虑再三,只好去做父亲的工作,让他揽下李修的赡养难题。父亲虽从小就对这个远房六叔怕得要命,还是没有太多的犹豫,就接下了这份差事,但提出一个唯一条件,那就是“暗养明不养”,意思是六爷的吃喝他全供,但要通过村干部这个第三方转交,不与六爷直接接触,怕的就是他那个不近人情的古怪脾气。在六爷病重生活不能自理且发不动脾气之后,母亲这才一天三顿给他做饭,顿顿端到炕头,直至去世,并圆满将其安葬。直到今天,每到逢年过节,年迈的父亲无论行动如何不便,也要风雨无阻,挣扎着坚持到六爷的坟头,给他添土烧纸。
    我们孩子对此不理解,抱怨父亲光吃哑巴亏,六爷至死也没意识到是他为其养的老,送的终。父亲这才告诉我们,“低指标”的时候,六爷曾隔着墙头给爷爷递过半碗冷剩饭,说:“五哥,我这还有半碗剩饭,分给孩子吃吧!”爷爷上有四个姐姐,下有四个妹妹,因此村里人都叫他“五妮的”,六爷叫“五哥”,也是这么来的。这“五哥”“六爷”虽口头这么叫,但其实并非亲兄弟。我们终于懂了,父亲一直记着六爷这半碗剩饭的恩情,才这么宁吃哑巴亏也要将六爷赡养到底。也可以说,是六爷在那个年代用这半碗剩饭,换来了父亲对其晚年的无怨赡养。可见那个时代人们的饥饿之甚,印迹之深!
    那时候爷爷连吃饭都成问题,更谈不上什么路费盘缠。还好,爷爷会一手木匠手艺,那年背着他的工具箱上路了。一路走村串户替人做木匠活儿,挣口饭填一下肚子,一边赶脚走路。也不知熬过了多少日月星辰,才翻山越岭终于找到妹妹家。估计情况也很不乐观,没多久,他们就打道回府了。父亲说,毕廷玉回来还夸夸其谈,拖着个舌头说,奶奶的,翻过好几座大山才找到。至于是否混上饭吃没有,就闭口不谈了。5年后的1964年爷爷去世,这5年间,爷爷下过山西逃荒,经历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1963年的华北大洪水。现在看来,所有要命的关口都已过去,爷爷的生命却也煎熬得油尽灯枯了。这其中有多少是饥荒成分而致,还在饥荒中挣扎的儿孙们无暇顾及与思考!
    那年爷爷下山西逃荒背过的木匠工具箱,至今还扔在老家的旧物堆里,尘埃密布,已无人问津,亦如那段业已老去的悲惨岁月。
    后来大伯父东秀在家也饿得顶不住了,约上了铺上村的姑表侄秋生,又去过一次曲沃尧庄他姑姑家,但这次他们远没爷爷幸运,那时政府对逃荒的农民管控得更加严厉,类似这种流浪乞讨行为,按当时的政策已属非法,与如今的访民差不多,要被收容遣送。从那时起,广大农民已不如民国年间,没了逃荒迁徙的权力与自由。这个法规在1982年被称作《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果不其然,他们一到山西就被当地政府扣押起来,强制到一个工地挖窑洞做苦力,直到姑姑的家人出面证明担保,并保证以后不再“流窜”后,才被放了回来。其凄惨与悲壮之态,如今的我已无法体会。但直到2003年,还有一个叫孙志刚的湖北青年以身试法,被该法夺去其27岁的年轻生命,终于引起媒体热议与声援,直接导致该制度被废,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可以这么说,是孙志刚用其27岁的年轻生命,为广大民众换回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那份迁徙自由权。
    但那时,爷爷和大伯父那两代人早已不在人世,已与这份迟来的权力与自由无缘。但作为他们的后人,孙志刚之于广大民众的划时代意义与不世功勋,我们痛彻肌肤,没齿难忘。还好,我查到了这位年轻恩人的墓志铭,摘录于此,以表达我心中的那份感激与崇敬!
    逝者已逝,众恶徒已正法,然天下居庙堂者与处江湖者,当以此为鉴,牢记生命之重,人权之重,法治之重,无使天下善良百姓,徒为鱼肉。
    人之死,有轻于鸿毛者,亦有重于泰山者,志刚君生前亦有大志,不想竟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恶法之终结,其死虽难言为舍身取义,然于国于民于法,均可比重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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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和大伯父那个年代同样不惜以身试法的收获是,仅仅知道了山西妹妹被卖的确切地址及其家庭情况。妹妹在山西生有四个儿子,长子当时已不在人世,次子伊永祥,三子伊永康,是当地的公社书记,四子好像曾与二哥有过矛盾,入赘他乡,改名换姓,在太原市当中学老师。后来伊永祥妻子去世,再婚陷入困境,听说肥乡姥姥家好找媳妇,还为此回来过一趟。可见生存问题一直是族亲们来回走动的最大动因。至于大伯父和秋生哥那年的温饱问题,只有鬼知道了,如今我们听到的只是片言只语的凄苦自嘲。没像孙志刚那样被劳教致死或饿死途中,已是侥幸!
    如今“下山西”已是族人口中一个专有名词,那就是逃荒要饭的代称。这与山西陕西一带叫“走西口”,山东叫“闯关东”,均为同一个意思。但“下山西”显然没有“走西口”文艺,“闯关东”豪迈,一个“下”字,足以令我的族亲们底气全无,豪气顿失,灰头土脸,苟活糊口而已!
    当时山西的情况已大不同于从前,不再是逃荒者的天堂。现在已知这些去过那里的族亲,一个个都失望而返,再也没听说有谁在当地找到了落脚之地。那是个不分地域的全民饥饿时代,这在我手里的家族世系表中也能看出端倪。在爷爷那代人前后的世系表中,很多人明明记载有儿子,甚至几个儿子,却找不到后世儿子的任何信息,如大春七子无载,人楷五子无载,人和四子仅有大德一人可查,等等。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多年,我只能从那个大时代的背景中去解读揣测。估计这些李氏子孙要么被战争狼烟吞噬,要么因饥饿而殁,要么流落他乡,永远失联。这不仅是李氏子孙的悲剧,更是这个民族的悲哀。
    目前能够知道的情况是,族人逃荒外迁不仅发生在上个世纪中期,清朝道光二十年(1840年),当英国军舰封锁广州珠江口时,我的十四世族人李千祥、李成付正一车一担携带妻儿老小,逃荒到肥乡裴王庄(现王庄)落脚;清朝咸丰年间,当爱新觉罗奕詝诀别紫禁城与三山五园,一骑绝尘,奔向避暑山庄时,我年幼的族人李大顺被人贩子卖到了河北正定县南早现村。另一位族人李林英一家逃荒至肥乡油胡寨村,以帮他人看油坊为生。另外,现在可以确定的在本县周寨、王固、潘村、北西落堡、翟固、柴庄等村,均有郭家堡外迁族人后裔。这些支系外迁的原因,估计也大同小异,应该均为兵荒马乱外出逃荒的结果。
    虽然目前我能知道的情况就这些,但可以想象,在我不知道的更长的600年漫漫历史长河中,一个个族人的生存状况也应大体如此。生活在今天的我,已不可能亲身体会、亲眼目睹族人流离失所、四散逃荒的真实惨状,还好元朝一位叫张养浩的官员,用一首元曲形象描述过文宗天历二年(1329年)关中大旱之年的流民境况,为我提供了直观画面与真实感受:
    哀哉流民,为鬼非鬼,为人非人。哀哉流民,男子无缊袍,妇女无完裙。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掘草食其根。哀哉流民,昼行绝烟火,夜宿依星辰。哀哉流民,父不子厥(其)子,子不亲厥亲。哀哉流民,言辞不忍听,号哭不忍闻。哀哉流民,朝不敢保夕,暮不敢保晨。哀哉流民,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儿钱数文。哀哉流民,甚至不得将,割爱委路尘。哀哉流民,何时天雨粟,使女(汝)俱生存。哀哉流民。
    ——元·张养浩《哀流民操》
    这其中何尝没有600年来我的那些族人卑微羸弱的历史身影,但愿这位陕西行台中丞写的真是杜撰的文学作品,不是他眼中的悲惨社会现实。更愿这种情况永远不再发生,直至千秋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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