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秋
英将最后一捆玉米秸秆抛上车,车已经装得老高,爹将绳子从一边扔过去,英接过来将绳子系在车扶手上,爹又过来用脚登着车用力紧了紧,英抓住绳子一跃上了车顶,高高地坐在玉米秆子上。爹一声吆喝,牛车缓缓的启动了。英又看一眼收过的田,除了自家,岗上这一整片田都收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下一茬茬割过的秸秆。人们收割了果实,只把寂寞和荒凉留给大地,去承受即将到来的冬季。土地养活了庄稼,庄稼养活了庄稼人,土地得到了什么呢?世界上可能只有脚下的土地是不问得失的。
太阳就要沉进山坳里,为了向丰收的大地做一个辉煌的告别,它像一位慈祥的祖父,将从春到秋累积的所有关爱、疼惜、欣慰一股脑化成绚烂的云锦布满天空。整个天空像燃烧起来,大块大块的红云就像烈烈的火焰,英望着那团团的火焰,那火焰也在英的眼睛里燃烧着。燃烧的天空让英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灼热,她将目光投向山岗下的村子,脚下的村庄,村外的田野,还有远处起伏的山峦,都被笼罩进霞光里,像加了桔红的滤镜。
英并不觉得这个充满红光的世界是喜悦的,相反她却淡淡的伤感起来,甚至有一点惶恐。她不喜欢太过辉煌壮美的东西,当大自然展现它的奇幻与恢弘,她越发觉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到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英没有收回目光,她呆呆地望着天空,肆意接受着壮丽的天空带给她的压抑和窒息。这辆装满收获的牛车,任凭霞光勾勒出深色的剪影,缓缓的走进即将消失的绚丽之中。
霞光转瞬而逝,天色暗下来,英突然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回头一看,果然,东山上升起一轮巨大的月亮,带着微微一点驼红,像喝了酒,醉醺醺的爬上山岗,步子都好像有些晃悠悠的。
这样的节,英家照例是不过的,但是英想还是要给四婶家送点什么,头些日子四婶为了自己和连生的事受了些委屈,要想法子让她消消气,还要求四婶帮忙呢,好事多磨,英安慰自己,有的事急不得,希望四婶能把话跟爹说开了。想到爹,英感到一阵绝望,可是,爹也是为她好吧?“他一个外地人,老家比咱村还穷”“没本事,外面跑了几年什么都没干成”“别人打工去城里,他打工跑到村里”“长得好能当饭吃吗?”“我有俩儿子,不要上门女婿。”
爹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英的心里,爹说的是事实,但是连生很勤快,人也聪明,而且有文化,不是懒惰不上进的人,并且喜欢自己,自己还求什么呢。
英心里沉得像坠着水桶,一进家门就觉得透不气来,干什么都没心情,家里家外却有一堆活等着她。弟弟二林这几天也小心翼翼,谁说他傻呢,看出姐姐情绪不好,也灰溜溜的乖得很。菊一如既往,对家中一切视而不见。爹也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对英的苛责明显少了,菜里盐放多了,他也没拉长脸。
英想不起要给四婶送什么,也没心思想,打算大着脸去一趟。
四婶的态度像个城里人,客气得疏远,没跟她多说什么,就把一个信封交给英,“连生走了,说把这个交给你。”
英呆住了,仿佛听到另一个声音在问“啥时候走的”“今天下午”
英没再说什么,静静地离开了四婶家。
英始终没有看那封信,不需要看,她知道他会说什么,她一直都知道,却抱着一丝希望,现在也好,她不用再受那点希望的折磨。“钱!”英自言自语的吐出一个字。一个因为钱放弃了她的感情,一个为了钱断送她一生的幸福,她该更恨谁一点?只能恨自己罢了。
英哭了,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那棵老榆树孤独地矗立在眼前,月光照在树干上,反射着冷冷的光。英靠在树上,泪水无声无息,月亮在泪水中破碎成斑驳的光影在晃动。
哭了一会儿,英强迫自己止住泪水,看着月亮旁边大朵的云,被月光晕染得像飘浮的羽毛。泪水一停,心里的痛直逼上来,英忍着痛,用理智和倔强压制着。泪水是最没用的东西,英很少流泪,只有母亲去逝的时候哭过,后来就不记得哭过了。她的童年早早结束,没有享受过一天花季的甜蜜,每天都是忙不完的活计。种地、铲地、拨草、收割、做饭、洗衣、喂猪、收拾屋子,四季衣被,储藏蔬菜,她像一个木偶,被命运之绳牵动着,没有权利去想这样活着的目的。
自从遇见连生,她就觉得不真实,像梦一样,她觉得那不是属于她的,而现在,这梦被证实了,就是一个梦,白日梦。
月亮升高了,也更加明亮,银色的光辉仿佛照亮了整个宇宙。远处的山化成黑影横亘在世界边缘,更加遥远地拉长了夜的空旷。一只夜鸟怪叫着划过头顶,英没有一点恐惧,有一滴泪又悄悄滑下脸颊,冰凉凉的,英将它拭去,站起身,扶着老榆树,忍着心痛轻轻叹了口气。老榆树还是静静立着,见证了一切,又不为一切所动。
四 隆冬
时节已近腊月,离阳历新年还有一个月,有的人家已经开始筹备过年的事了。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一立冬就下雪,已经下了三场雪。房顶,菜园,街上,远处的山野都被积雪覆盖,要到明年春天才会融化,街上的雪一层层被车辙压得又滑又硬,走在上面直打滑。冬天只过了一半,还有不知多少场雪还没下呢。曹家洼本来不大,被大雪一盖越发显得缩头缩脚,安详第猫在山坳里躲过严寒的冬天。
自从连生走后,英就不大出门,本来英也不是闲着东家窜西家的人。英总感觉人们看她的眼神与从前不一样,然而又说不出哪不同,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自从连生走,四婶家也再没去过,偶尔路上撞见,四婶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英理解四婶,纵然四婶有自己的私心——谁没有私心呢——也终究是成全自己的。英也知道四婶主要是对爹不满,其实自己又何尝对这个父亲满意,但是她又能怎么样?父亲就是她的命运,她既无法选择,也无法逃离。
英知道自己性格懦弱、犹豫、顾虑多,如果换了妹妹,也许事情就是另一个样子。连生走的第三天,爹似乎看出英的难过,喝着酒,把筷子拍得啪啪响
“我也是为你好”
英咬着嘴唇不说话。菊却发火了,先说“姐喜欢的人你硬是搅黄了,还说为她好”“姐都二十五了,别人孩子都有了”还没有人敢这样硬顶嘴的。爹怒了,“你这是跟你爹说话!?”菊那天也不知怎么了,牛劲上来,英拉都拉不住。“你想让我姐在家当一辈子长工”“你还想把她卖五万块钱”。
英终于把妹妹拽出屋外,听到屋里爹摔碎酒瓶子的声音,英战战兢兢生怕再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没想到一切就此平静下来,然后悄无声息的结束了,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英想一切都过去了,连生会忘记她,她也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四婶却交给她一封信,是连生来的。
英一瞬间就拿了主意,去找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但是要怎么跟爹说,直接说吗?不是怕,是觉得不妥,但是又不想骗爹。英在蹲在灶台下烧着一锅水,一边看着升腾起的热气,一边细心地盘算着,水蒸气升到房顶被房梁阻挡,热腾腾地四下散开,灶坑里跳跃的火苗给灶间映出昏黄的光,简陋的厨房迷漫着温馨的光雾。最后英决定借口去南方看哥哥,她知道,爹会知道她在撒谎,能够猜到她的真正目,他她正希望这样。
英把水端进屋,放在一个板凳上,爹坐过来把脚放进盆里,没有看英一眼。英呆了半晌,鼓起勇气,说要去看看哥哥的事。老汉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抽那支长烟袋,英看着爹被青烟包围着,如同被无尽的愁苦包围着,英突然觉得爹似乎老了许多。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爹叹了口气说:“去吧!”英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刚哎了一声,就听她爹又开口了:“连生,是不错,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咱们不知根底呀!哎!”英仿佛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那四婶……”“他们是拐了八道弯的亲戚,很多年没来往了。再说,他们是亲戚,四元子老婆能说他不好?”
“英,你可要多个心眼儿呀!” 英的爹从来没有这种口气说话,英有些受宠若惊地点头。
英没有回自己屋,而是走到院子里坐在梯子上。冬夜寒冷透骨,有风,刮起雪粒子胡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但是英却享受着寒冷和脸上的刺痛,脑子从未有过的清醒,好像寒冷激活了大脑所有的细胞,让它们全部变得机警。英似乎想起了所有的事,二十年所有的往事全部鲜活地展现眼前,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她抬头望着天上高高的月亮,夜深了,月亮升得很高,在寒风清扫过的天空上,明亮得像一只大瓦数灯泡,几乎照亮所有的角落,甚至照亮了英的未来,就像太阳。但是它终究不是太阳,它只给世界有限的光明,却并不给世界以温暖。
英看了一眼远处黑魆魆的山,村里几乎所有的灯都已经熄灭,整个村子也许只有英醒着,英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对过去难舍还是对明天感到不安。一阵咳嗽,英站起来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爹,再听听一切又安静下来。
英回到屋里,听到隔屋弟弟睡熟的鼾声,炉子里的火闪着微弱的红光。也许是在外面呆得太久,英感到这间简陋的小屋从未有过的温暖,她轻轻躺下,想借着月光再看一看连生的来信,拿出信却感觉眼睛涩得睁不开,信还没收好,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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