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将这染着温度的四字撕得稀碎。归霁抬起衣袖掩面,脑袋却在往身后的胸膛上偏转。脑后突然传来了一片温暖,让她误以为这一阵摧枯拉朽的大风消停些了。可转头一望,却只见一片白色。
那是傅沉的衣袖,挡在了她的跟前,为她留下了一片避风的港湾。
傅沉的手虚虚地掩着她的双眸,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就快到了,你再忍一忍。”
归霁嗯了一声,心口却在慌乱地猛跳着。
侧方霍然一阵狂风,比方才更猛烈,直接将傅沉的衣袖糊在了她的脸上。待到她扒拉开那一团障目的白色,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粉色,还拢着七彩霞光,宛若仙境一般。
风也停了,一切看起来平静安逸,让人不禁怀疑方才经历的那一切会否是个梦。
“海棠?”归霁惊呼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海棠!沉哥,现在不是冬天吗?”
傅沉的两条胳膊都麻了,他松了手,语气却依旧维持着清幽,“这里是平溪老怪的老巢,什么东西没有!”
“这老巢可比皇帝的御花园漂亮多了!”
眼前的景致完全颠覆了归霁对于“老巢”二字的固有偏见。她迫不及待地跃了下去,落到地上就随手捡起了一串掉落的花骨朵。
“说得好像你见过皇帝老儿的御花园似的。”
从容不迫地紧随而下,傅沉将麻透了的右手背在了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底竟透着些许宠溺。他看着归霁像个小姑娘似的蹦蹦跳跳,把鼻尖凑到了花蕊上,又把花往自己的鬓边比了比。即便她此时穿着男儿装,也丝毫掩不住她身为一个姑娘该有的娇俏。
“喜欢吗?”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她手中的海棠上,“喜欢就拿着吧!”
归霁手里揪着一串海棠花对着他显摆地晃了晃,笑得灿烂,“好看!”
“嗯,很好看!”他这才缓上了劲儿抬起右手招呼她,“走吧,我带你去见谷主。那老头怪脾气,一会儿你要乖些,别乱说话!”
“嗯!”她连蹦带跳地去到他身边,全然忘了自己是在扮个小子,“沉哥,那位道长很吓人吗?”
“妖魔鬼怪中,至少妖与鬼见了他,都拔腿就跑!”他偏头朝她一笑,“你说吓人不吓人?”
归霁兀自寻思,嘤嘤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没那么吓人了!”
他闻言跟着笑了起来,笑声爽朗,顺着风往远去飘去。
“沉哥,方才你的劲儿真大!我腰都被你掐麻了!”她说着便抓住傅沉的手,往自己腰上摆,“就这儿,估计都青了!”
傅沉的眼底已经柔成了一片。他手掌下,是归霁纤细的腰杆,盈盈一握,还透着温度。
“这儿吗?”他在那处轻柔地摩挲了几下,感觉手掌上的麻劲又回来了,从掌心一路蹿到了心里,痒痒的,“往后我轻点儿。”
归霁天真地嗯了一声,也没觉得方才的动作有什么不对。
还没等他们走出几步,前方就有暗器袭来,生生打断了这融融的氛围。当头飞来一只破鞋,傅沉迅猛地抬起左手接了个正着,登时闻到了那破鞋上染着的味道,别提有多难闻了,叫他差点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他嫌弃地又照着那个方向给扔了回去,手上还加了半分力道。
“对已故挚友的徒弟扔破鞋,你这也算是待客之道?”
顺着那个鞋子被扔回去的方向一望,归霁看到了一个老者正低头抬脚穿鞋。他须发花白,衣衫朴素得有些过头,看起来倒是与她师傅归崆在“穷”这一字之上有得一比。她突然就觉得格外亲切。
平溪老道声音苍老,语气不怎么好客,“你小子半夜上我这儿来串门,难道就讲规矩了?”
归霁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溜了一圈,伈伈然把自己的嘴闭了个严实。
傅沉领着她往老道那处去,精神不济有点儿心不在焉,“正好路过这里,就顺道过来看看您老是不是还活着!”
老头穿完鞋抬头就赏了他一记眼刀,“难道不是上我这儿来蹭吃蹭喝蹭住的?”
“顺便嘛!”他打了个哈欠,“来一趟这儿可太难了。走了我大半夜,累死了!”遂意味深长,“还差点儿吃了闭门羹。”
“你多久没来我这儿了,你自己说!”老头没好气,“要不是看在你师傅的份上,在谷口我就直接把你这小白眼儿狼给扇回去!”
“我来得这么艰辛,也就差一个闭门羹了。”傅沉领着人站在了他跟前,这才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师叔公。”
平溪道人很受用地捋了捋自己一把乱糟糟的山羊胡,把目光挪到了他身旁的人身上,继而落到了那个人手中捏着的一串海棠花上,“这位……姑娘是?”
归霁哪里想到这位长老眼神这么尖锐!她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扮,不可置信,“道长,你要不要仔细地再瞧瞧我,我哪里像个姑娘了?”
“你哪里不像个姑娘了?”平溪老道反问,“穿了身男儿的衣裳,你就把自己当小子了?男孩儿会拿着花不放吗?要扮个小公子,你好歹也上点儿心,这是把老朽当傻子哄呐!”
归霁当即就把手里的海棠一扔,心虚地声音都降了八度,嘴硬道:“我真的是个男孩子!”
她一边往傅沉身后躲,一边还感慨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眼神竟还能这般犀利。
平溪老道转而向傅沉,“你要么不来看我,一来就带着个姑娘。这是准备请你师叔公喝喜酒讨份子钱?”
归霁一个趔趄,头磕到了傅沉的肩膀上。
傅沉八风不动,与老道对视片刻,暗中较劲过后他笑而不语,看起来竟真像有那么回事一般。
老头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看他,“这姑娘,你是准备带回去?”
他继续用目光与老道较劲,“这不正准备带回去嘛!”
“那你家里的那个还不得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平溪道人眼神中带着怜悯,做戏十分认真,“这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哟!”
傅沉刚想开口,就觉得自己的衣袍被拽了一下,遂回头,“怎么了?”
归霁的脸色不太好看,尴尬之色尽显。方才那股子活蹦乱跳的孩子气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就荡然无存了。
老道探头,不嫌事大,“怎么,他没同你说?”继而意味深长,“他家有只猛虎,脾气不好会咬人的那种。那只猛虎也不看来人的姿色胖瘦,只要来的是个母的,哪怕只是多看了小沉一眼,她都要扑过去咬。”遂一叹,“这些年,死伤无数啊!”
望着傅沉的目光有点失望,归霁松开了他的衣袖,往后退了一步,吱吱呜呜,“原来,你真的有妻室啊!”
此时的南越派掌门并没有调戏良家姑娘的闲情逸致。眼前那位演戏十分投入的平溪道人已经够难对付的了,他委实是没有余力来应付归霁的胡思乱想。
“早就同你说了,你沉哥我有家无室。你信他胡说八道!”
“那他……”她顿了顿,结巴道,“那母老虎……”
“傅灀,我师妹。”
归霁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要遮掩自己的真身,“沉哥,你与那道长说一说,人家当真是个男孩子!”
“是是是!”他边哄边一本正经地同平溪道人说,“师叔公,我们阿霁可是个男子汉!”
老道满脸都写着不信,却敷衍应和着,“你说是小子就小子吧!”遂转身给他们引路,边走还边不甘寂寞地道,“孩子,你别瞧他挺人五人六样的,这小混蛋坏得很!也俗气得很!”
归霁乖乖地跟着,还不忘维护一下傅沉,“我觉得沉哥人挺好的,他哪里俗气了!”
老头嘿呦了一声,开始掰着手指头悉数他的俗气之处,“贪财,好色……”
这个开头听起来可不太妙,傅沉火急火燎地打断道:“但一身正气。”
“我看你是一身的臭脾气!”他不客气道,“欠收拾的小狼崽子!”遂又是一叹,语重心长,“孩子,你跟了他,可是要吃了血亏的!我瞧你还很年轻,不急着把自己交代出去!跟他回琅琢天山前,你不如再仔细考虑考虑?”
傅沉的眼中透出一丝凶光,语气暗含了波澜,“有道是,劝和不劝分。师叔公,亏你还是长辈呢!怎么这么多坏心眼!”
卜行尊者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你师叔公我老光棍一条,心眼也就这么点儿大,见不得别人成双成对。你有意见?”
归霁跟在最后面,觉得那位老道长挺会敷衍的。说来说去,他还是认定了自己是个姑娘,与傅沉之间言的也皆是男女情爱一事。但她只听懂了字面上的意思,仅此而已。
她是个姑娘,虽然一直装小子作掩护,但她到底还是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被他们这没底线还不分公母得来回抬杠消遣,不由得面红耳赤,“我没要同沉哥……”她顿了顿,难堪极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是个男的,没要跟他……”
平溪老道登时回了头,用戏弄的语气道:“孩子,他都要带你回琅琢天山了。你不跟他,那你跟他回去干嘛?拜把子做兄弟?他是个元婴大剑斗师,你觉得自己配跟他称兄道弟?”
归霁知道自己不配,知道自己跟着他不过是使出了毕生的厚脸皮。她也不想对外人说无澜派的事,只得搪塞,“道长你方才也说了,好多母的都去过琅琢天山,难道连一只公的都没有?”她满心期盼地望向傅沉,却得来对方深思熟虑后一个颇为诚恳的一个否定。
她急了,“就算沉哥没带过公的回去,难道往后就不能带吗?我跟着去一去,很奇怪吗?”
“怎么不奇怪!”老头吹胡子瞪眼,完全入戏了,“那些个全都是借着报恩的由头,自己送上门去的,你是被他带回去的。这能一样?这不奇怪?”
福安城里的那一幕忽而重现,归霁这才明白过来那一日傅沉的面色为何那么难看。大抵就是被这些缠着要报恩的姑娘给惹烦了吧!她遂又生出了一腔的庆幸,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就装了个小子。如若不然,估计下场也就跟西城门口的那个姑娘是一样的。
被噎得一时没能接上话,归霁只得朝着身边的傅沉再一次投去求救的目光,指望他能说上几句直接把这个话题给聊死。
傅沉不置一词,回望向她的目光竟还带着一丝催促,显然是不准备出嘴去干预。
归霁:“……”
她这是有理没理全都说不清了。颓了肩膀,“好吧!既然都这么说了,那的确不太一样。”继而据理力争,“但我真的不是要同沉哥好!”她再一次强调了一个本质问题,“我是个男的!”
“郎有情,妾……额……郎无意。”平溪道人同情地看向傅沉,“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你这满面桃花的小狼崽子搞不定的人!”老道负手而行,行得悠哉,“你沉哥来我这儿一趟也是难得,你们不急着走。不如在我这谷里多住些时日。这里清静,你也好好寻思寻思要不要跟他回去。”
傅沉闻言再次微敛眉心。归霁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瞧见。
花落无声无息,将谷底染成上了一层淡淡的樱粉色。深谷仿若仙境,美好得不怎么真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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