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克隆人,你的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给患者提供(捐献)器官?
也许在第四次捐献之后,哪怕从技术上讲,你已经完结了,但某种程度上你依然保有意识;这时你会发现还有更多的捐献,很多很多捐献,在这条分界线的另一边;再也没有康复中心,没有护理员,没有朋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捐出剩余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直到他们将你关掉。这是恐怖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愿意去想这些。
在面对如此肉体上的痛苦和命运的不公的同时,你居然还具有情感,甚至说灵魂,这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和你现在面临的局面比比,现在的事情是不是没有那么糟糕了?
他们活在“正常人”的世界之外,又必须为正常人牺牲自己。他们躲在阴暗角落里,灵魂与爱却是唯一支撑生命走到完结的谎言。
还好“我们”不是“他们”。
真正好的文学作品,能启发人们去思考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人生的意义。石黑一雄的《莫失莫忘》表面探讨的问题似乎是克隆人如何证明自己有灵魂,其实却成了读者如何证明自己有灵魂。
其实“我们”与“他们”没有分别,他们的镜像就是我们的人生,带着谎言奔赴不能拒绝的明天,莫失莫忘。
如果你事先不知道作者的名字和背景,他的作品乍读起来就像是个英国人,在后面的过程中却能感受到那一抹日裔的底色。
故事背景近乎荒诞,人物微观感受却细腻真实。一个边缘的群体(也许不能把他们称之为完全意义上的人群)竟能把大事当小事,坏事当平常事,统统接受下来,竟能在失去所有希望后选择活在最后的夹缝里。一个个体是拥有全部权利的人类还是一块医学材料,究竟是什么决定的?证明自己有没有“灵魂”真的有用吗?作者探讨的并不是“克隆人是否有灵魂”之类的科学伦理问题,而是人的普遍处境——我们活着究竟需不需要有灵魂?
石黑一雄平静的叙事风格为这个故事注入了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沉重和伤感。Don't let me go,绵密克制,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但却精准的解释了人类最深层次的情感。
“我想汤米的画作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生动了。虽然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些蛙跟我当年在农舍所见的画作很相似,但有些东西绝对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的画面看起来煞费心力,简直像是临摹的。因此那种感觉再次袭上心头,拂之不去:我们现在才做这一切太晚了;曾经有时间让我们去做这些,但我们错过了,而我们现在这样精心考虑,充分准备,未免有些荒唐,甚至应该受到谴责。”
——他们苦苦追求的只是延期,延迟一些时间面对那悲惨的命运。作为普通人,我们又怎么能不珍惜生命,向死而生?
“不仅如此,”我平静地说,“首先为什么我们要做那么多作品?为什么要教育我们,鼓励我们,要求我们创作那些东西?如果我们反正只是为了捐献,然后死去,那么上那些课是为什么?读那么多书,做那些讨论,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有黑尔舍姆呢?”过道里传来夫人的话音。她再次经过我们旁边,回到了房间里黑暗的那一半。“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这是灵魂之问:既然我们(无论是克隆人还是正常人)一定要死,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或者那样的活着?
你说是因为创作会透露作者的本色。你真实的内在。你是这么说的,对不对?是啊,你这话说得没错。我们收走你们的创作是因为我们认为它能揭示你们的灵魂。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 证明你们有灵魂。”
——我们这样活着,是为了证明我们(至少曾经有过)灵魂
“我猜你说得对,凯丝。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护理员。如果你不是你,那么对于我你就是个完美的护理员。”他笑了一声,伸出胳膊搂住我,可我们仍是那样并排坐着。后来他说:“我总是想到,不知哪里有这么条河,水流很快很急。水里有两个人,试图抓住彼此,他们尽量紧紧地抱在一起,但最终还是承受不住。水流真的太湍急。他们不得不松开手,就此分散。我觉得我们就像这样。太可惜了,凯丝,因为我们一辈子都爱着彼此。但最终我们却不能永远在一起。”
——相濡以沫,怎如相忘于江湖,悲夫!
几天之前,我跟一个捐献者谈天,他抱怨说记忆这东西,哪怕是你最珍贵的回忆,也会飞快地淡忘,出人意外。但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最珍贵的回忆,我发现我从未淡忘。我失去了露丝,然后我又失去了汤米,但我决不会失去关于他们的记忆。
——莫失莫忘,当一件事情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在经历过《长日将尽》和《莫失莫忘》之后,我宣布石黑一雄是我最喜爱的当代作家,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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