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死了,因为我的魂魄离开身体已经快超过七日了。
那个寒冷的夜里,暴雪下了一整天,马路上结了又厚又滑的一层冰,但我还得跑夜班出租挣钱。过两天,不到两岁的儿子又要治疗脑积水,剩余一半的医药费至今还没有着落。
我默默地点起一支烟,坐入驾驶位,脑袋却犹如喝醉酒一般的晕乎,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右边脸颊和右手麻木感不经意间地袭来,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在忽明忽暗的烟蒂中,转动车钥匙,发动车。开着车,我在这寒冷的大都市的马路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没拉上一个人。
一种莫名的无聊感,在心头袭来。我掏出手机打了电话,约了兄弟东东出来,一起喝酒聊天。
半小时后,我和东东在他家楼下的小店,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凉拌猪肘子,两瓶二锅头,吃着喝着,我的头更晕了,舌头也僵硬了。
我俩就这样大着舌头,互相调侃着的糗事和儿子的趣事。
我正准备再搓了搓右侧麻木的脸颊,一不留神,出溜到了餐桌下面,连人带椅子,咣咣铛铛,摔在一起。
我浮在半空中,惊慌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口吐白沫,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东东惊慌失措,弯下腰,手忙脚乱拉扯我的胳膊,拍打我的脸。
餐厅老板听到动静,也赶过来。
他们两人架起我没有灵魂的身体,塞进出租车里,往三医院送。
天冷路滑,一点路竟然花了快半个小时。我魁梧的身体,在车的后座,被颠的东倒西歪。
我相信如果我有知觉的话,也会吐一路,死在车上。
“大夫、大夫,救人呀!救人啊!”东东架着我半拉身子,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医院大厅突兀地响起,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神色慌张的夜班大夫和护士迎上前,快速把我的身体放平在担架上,飞速推进了ICU,开始全力抢救我的身体。
我的全身没一会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
东东在ICU 门口不知所措。
终于,他还是给我妻子打了电话。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我美丽的妻子来了。
她裹着黑色羽绒服,脚步踉跄地冲到ICU门口。她脸色苍白,瞪圆眼珠,双手颤抖着抓住东东的胳膊,厉声问着:“咋回事?咋回事?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东东瘫坐在过道椅子上,无力地说:“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喝酒……喝酒……,喝着……喝着,他就倒了。”
“大夫、大夫,咋说的?咋说的?”妻子死命地摇着刘向。
“大夫……大夫……,在里面……抢救……”
如果不是我的身体躺着没有知觉,我绝对不会让妻子碰东东。平时,我连她和男人说话都不愿意,更何况与别的男人拉拉扯扯。
不大一会,我看见妻子的舅舅、爸爸、哥哥、姐夫都赶到了。他们神色慌张,交头接耳,小心翼翼地问着我的病情。
一星期前,我刚见过他们。那天是我三十四岁的生日。为感谢妻子的家人为儿子凑足了手术费,我请大家一起吃了个饭。
最让我最开心的是妻子的嫂子送我一件藏蓝色的鸡心领羊绒衫,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件羊绒衫。
可惜,我还没有舍得穿过一次。
大夫疲惫地推开ICU的门,无情地宣判:“病人瞳孔散了,脑溢血,没救了。你们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妻子听后,嚎啕大哭,拼命地想往ICU里冲。
护士、大夫拦住他,家人们也拦腰抱着她。
妻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地瘫在医院的地板,两、三个家人也拽不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二十八岁的妻子好丑呀!
整个白天,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所有的家人都赶到了ICU门口。战友、朋友、同事也几乎都赶来了。
附近的犄角旮旯全是熟悉的面孔。大伙表情严肃,时不时挤到妻子跟前安慰着她。
我在ICU躺了已经第二天了,我的身体仍然没有苏醒。
远在北屯的哥哥也来了,他一身灰尘,眼睛红肿。
他把妻子的家人叫到跟前,小声嘀咕着。远处的人听不见,可我能听见。
“我父亲也是高血压,脑溢血,瘫在床上二十年,刚走没两年,把家底都掏空了。”哥哥低着头,边说边搓着衣角叹着气。
“我们两个兄弟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遗传,我一直提醒弟弟注意血压,高了就要吃药!哎!可是现在……”
哥哥抬起头,紧咬后槽牙,目光坚定地看向着妻子的家人:“我问过大夫,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和我父亲一样,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哥哥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母亲没上班,照顾父亲20年,父亲还是走了。我和弟弟要结婚,父母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哥哥苦笑着,声音哽咽道:“我只能娶了一个寡妇,当了上门女婿,给别人当后爹。”他身子忽然矮了下去,莫名让人心疼。
妻子的家人神色各异。有人惋惜的,有人含泪,有人目光坚毅,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决定。
我每天躺在ICU的抢救费是一万元。这两天的抢救费,战友垫了一万,丈母娘垫了两万……哥哥也塞了一包钱给妻子,我估计大概有两万吧!
亲戚们都是普通人。个个要养家、还房贷、供孩子上学,又有谁能一直帮助下去呢?
我心里很悲哀,我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
我血压高,高到二百二,高到二百四,我舍不得花一、二十块钱买药。
妻子单位改制,我舍不得漂亮的妻子外出挣钱。
我只想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不想让她接触任何一个男人或雄性的生物。
只要妻子电话一响,我就刨根问底,怀疑她外面有野男人。我像侦探一样,经常尾随着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家里没钱治病是我的错,我当兵复员挣不上大钱。只能到处给人开车,只要发工资,就喊上一大家人吃吃喝喝。
不到月底,我的兜里就见底了。
妻子为数不多的失业补偿金,也花得七七八八,没剩几千元。
儿子的手术费,还是亲戚们七拼八凑的。
我在ICU躺了已经第七天了,我的身体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七天七夜,我围着自己插满管子的身体转,我围着可怜的妻子和儿子转。
我终于下了决心,为了儿子的未来,为了所有人……我得走了。
七天,七万的抢救费,已经几乎掏空了我认识的所有人的钱包。
以后,我美丽的妻子,会把其他男人叫老公,在别人的怀里亲热温存。以后,我的儿子,会把其他男人叫爸爸。
我心如刀割。
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我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我听见妻子在哀嚎:“老公,你快醒来吧!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我再也不瞒着你,出去聚会了!”
“老公,你快醒来吧!你再不醒来,我们没钱了,医院就要拔氧气管子了!你快醒来吧!”妻子扑在我的身体上使劲拍打。
我走了,我真得走了!
在拔氧气管之前,我一定要走,不能再等了。
我的身体慢慢开始僵硬了,泪水终于流出了我的眼窝。
我发现,原来魂魄也会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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